苏语冰靠近了些,眨眨眼,换了许多角度,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终于认出来了。 父亲的五官没什么变化,遭遇了车祸也没有让他破相,只是毕竟已经过了那么多年,男人有些发腮,也许是这些日子一直注射着营养液吊着命,他的眼皮也呈现出一种红红的水肿,就是这些细节上的变化让苏语冰没能第一眼认出他来。 啊,真是父亲啊。 他真的躺在那里。 苏语冰在这时才终于有了实感。 他靠近男人,观察着这具人体本能的呼吸喷洒在氧气罩上的白雾。 父亲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只是苏语冰不可能再唤醒他。 苏语冰看完父亲之后,把护士叫了回来,他出去再见到那个医生时,也没说起他们之前探讨过的要不要继续给男人续命的话题,只是先把这些日子欠在医院那里的钱结清了,然后抱歉地对医生说麻烦他们多照看一下他躺在床上的父亲,苏语冰要先离开去办一件事。 苏语冰要去见那个把父亲撞进了医院的人,他这边也有官司要打,苏语冰真的忙得很,于是他匆匆离开了医院。 沈舟是一位体贴的人,他那样位高权重的存在稍微对谁上点心就能给人带去很大的便利。他考虑到苏语冰将要面对的事故纠葛,直接安排了沈家的律师陪着他。优秀的律师能省去苏语冰很大麻烦,而沈舟这样的表态无疑是在说沈家会为苏语冰撑腰,让他不至于连为父亲伸冤都做不到。 苏语冰在来的路上听说了,对方是个很有权势的人。 这场事故其实苏语冰的父亲也有错,他闯了红灯。但在路上,车让行人总是没问题的吧,可对方却根本没刹车,直直把人撞飞了。然后,就是现在这么个结果。 据说对方是喝了点酒的,只是没有证据,位高权重的人想隐瞒点什么再容易不过了。但沈舟派来的律师肯定不会放过零星半点的证据,他们拿着其他人望尘莫及的工资,他们也得拿出能让苏语冰,最重要的是,让沈舟满意的结果出来才行。 于是,本来苏语冰这样的赤贫身对上位高权重的人会出现的被趾高气昂地甩钱求私了的局面没有出现。 不,求私了还是求私了,只是态度截然不同。 对面已经知道苏语冰身后站着的是沈家了,在这种情况下还敢硬碰硬简直是找死。 于是,对面的态度其实好得不得了。 律师腆着笑脸,衣着奢华的父母不停地态度诚恳地对着苏语冰这个小辈道歉,就连当事人,也面色惨白地给苏语冰跪下了,他哆哆嗦嗦的,连半点欺瞒也不敢有,应该是得到了来自父母的敲打。 “对不起,我那时喝了酒,那个时候是红灯,我以为不会有人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但是,但是我!我没有逃逸,我撞了人后立马下车把他送进医院了,一开始的手术费也是我垫的!” “最后是这样的结果,我也不想的……我真的,我真的错了,对不起!只是你也听到医生说的那些了吧?你爸本来就有高血压,那天天气又热,他最终会变成植物人主要是他脑血管爆了,车祸在其中其实只是个诱因……” 恳求着原谅却又忍不住为自己脱罪的年轻人被他寒着脸的父亲踢了一脚,他哀哀地倒在地上,像是一个被踹了的流浪小狗。年轻人的母亲用帕子掩住了惊呼,眉目间流露出不忍,可却也没阻止丈夫教育儿子。 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是要表现出诚意,与其等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苏语冰在沉默中爆发,不如由当父母的先教育一通。 苏语冰冷眼看着眼前迟来许久的家庭教育,在对面那中年男人教育完儿子准备上来同苏语冰握手,再道歉几番,恳求苏语冰同他背后的沈家家主讨个饶,放过他们一家子的时候,苏语冰错过了男人伸出来的手,蹲下身,蹲在了那个被自己父亲踢打得灰头土脸的年轻人面前。 苏语冰向这个年轻人伸出了手。 这一幕完全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包括那个年轻人。 他脸上还带着青紫,昂贵的衣服都沾染了灰尘,一双眼瞪得又大又圆,竟然还透露出几分可怜意味。 他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再看看自己的律师,最后才终于又把视线放在了还未收回手的苏语冰身上。 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可他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握住了面前那俊美同性伸出来的有些冰冷的白皙手掌。 他的手甫一放上去,就被握紧了,或者说,被攥紧了,这力道是一点一点加重的,等年轻人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再也无法挣开了。很痛,但年轻人也不敢挣开,他把这当成了是这遭遇不测的男人的儿子的报复。 但是对面的人只是眨了眨眼睛,年轻人看着这双眼睛,看着这浅淡如琥珀,在光下宛如金棕的眼眸,心中忽然腾起了诡异的熟悉感。 对面自见面开始就一直一声不吭,似乎全权委托了律师的受害者家属终于对他这个肇事者说了第一句话。 “贺白徽。” 他说出了年轻人的名字。 这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两人的律师刚刚交涉了一百八十回合,而道歉的时候总要报上名字才显诚意,所以,对面知道自己的名字,没什么奇怪的。 但贺白徽就是心跳都要停止了。 他屏住了呼吸,他瞪大了眼睛,他脸上不知是伪装还是真心的歉疚都似乎要破裂开来了,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张开了嘴唇,舌头却好似被人叼走了,他想挣开手,可他的灵魂已然离开了身躯,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狼狈的躯壳。 苏语冰就看着这样的他,看着这个曾经对自己说过“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对自己告白过的,帮助过自己的、喜欢着自己、就连被自己甩了都不会伤害苏语冰的男生。 苏语冰作为受害者家属本该是有很多能向眼前这人声讨的,可他现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再重复了一遍面前这已然被他吓傻的人的名字。 “贺、白、徽。” 苏语冰在此刻,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多么像一个不入流的地狱笑话。 苏语冰此前对椎爱讲了他的过往,那些穷酸女孩的奋斗,那些与夏颜林重的纠葛,他讲得挺云淡风轻,但却得到了椎爱十分的怜爱与更加的喜欢。苏语冰其实本意并非如此,但他对于这个结果是乐见其成的。 苏语冰想让椎爱更了解他,正如他也想要更加了解椎爱。将属于自己的过去与秘密分享出去,就如同将自己柔软的颈项,自己真正的弱点送到了对方的掌心中,再没有比这更诚恳的求好方式了。虽然免不了被人认为是卑微地屈膝讨怜,但的确十分有用。苏语冰是个聪明的人,他知道该向什么人,该在什么时候示弱,这往往能给他带来很好的收益。 但有些过往,苏语冰是不会说出口的。 那些连苏语冰本人都会下意识地去遗忘的“真实”,苏语冰是绝对不会将其告诉任何人的。 她的真实像是连环杀手犯下的累累罪行,曝光的那一刻她便再也无法以现在的模样继续活下去了。 记忆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埋藏在大脑不知何处的过往。 苏语冰很小的时候,家里其实还可以称得上小康。但因为识人不清,父亲的公司破产了,他们背上了累累债务,从豪华的大别墅搬到了破旧的城中村,挤满了打工人的筒子楼。其实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住的房子是大还是小,吃的东西是牛排还是面条,是没什么关系的,只要爸爸在那里,妈妈在那里,她的家就在那里。 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再难的关都能给他闯过去咯。 苏语冰的父亲当时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就算从上市公司老总变成了与农民工一起在工地搬砖,但在那时的苏语冰的记忆里,父亲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 不管在外是如何辛苦,父亲一定是会笑着回家的,他手里提着菜,身上灰扑扑的,苏语冰总是第一时刻扑过去拥抱他。 男人嫌自己身上脏,但只要苏语冰坚持,他总会笑着抱起自己疼爱的女儿,然后再与自己的妻子相视一笑。这就是他们一家子。这就是苏语冰的父亲。 幼年的苏语冰仰望着这样的父亲,觉得他好高大好高大,他撑起了他们这个小小的家,他是当之无愧的顶梁柱。只要看着这样的父亲,就会觉得就算生活已经跌入了谷底,但也不是没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但上天同他们开了个玩笑,在生活好似终于要有点起色了的时候,苏语冰的母亲生了重病。母亲人娇娇小小的一个,本来就身体不大好,以前能用锦衣玉食的生活供养着呵护着,但沦落到这番境地之后,这朵娇花的凋零似乎早在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父亲发了疯,他们把所有钱都送进了医院,却也没能挽留母亲身体衰败的地步。 到最后,是母亲先出声制止了父亲:“就到这里吧。” 母亲说:“语冰就要上小学了。” 那一天,苏语冰看着父亲跪在母亲的病床前,一直顶天立地背脊笔直的男人佝偻下|身的时候,看上去竟然如此迷茫又弱小。 苏语冰看到母亲摸了摸父亲掺了白发的脑袋,然后又对着她笑了笑。 “语冰,你要好好念书啊。” 苏语冰想,我会好好念书的,妈妈。 一直住在医院的母亲回了家,苏语冰高兴了好一阵子,但父亲并不高兴,他只是一天又一天地沉默了下去。 母亲是在某一天的早上离开的,苏语冰跑去和父亲说:“妈妈怎么叫都叫不醒。” 父亲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点了点头,就像是“这一刻终于到了”一样地失去了支撑他的最后的力气,佝偻了背。 家里最后的钱替母亲找了墓地安置。 苏语冰后来想如果那时他们拿这笔钱继续给母亲治疗下去,最终会不会有所转机?但凡事没有如果,穷人是连一个可能性的未来都没有机会去博的。 苏语冰就要上小学了,但家里债台高筑,父亲欠以前的合作伙伴钱,也欠医院一大笔钱,他们将一道土豆烧肉吃了一个星期,吃到最后苏语冰拉了肚子,父亲才终于不继续烧这母亲做给他们的最后一道菜了。 “爸爸,我不上学了。” 那晚男人守在好不容易止了腹泻的女儿身边,听到小脸惨白的女孩这么说。苏语冰长得像她妈妈,从小就好看,小小年纪就已经乖巧可爱到人心坎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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