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语冰说:“爸爸,我在家里照顾你,我来学做饭。我不上学了,爸爸。” 男人哑然许久,就像是一台死掉的机器又被上了一点起死回生的油,总算发出了沙哑的声音证明了他还活在这世界上。 “胡闹。” 他这么说的时候,看上去是他自己要哭了。他摸了摸苏语冰的脑袋。 “你忘了妈妈让你好好读书?钱的事,爸爸来想办法。” 苏语冰不知道走投无路,被所有亲戚和朋友避之不及的男人还能从哪里搞到钱,但最终苏语冰的确准时入了学,被老师系上红领巾的时候,苏语冰还在想:爸爸真厉害啊,好像什么都难不倒他。 对于那时的苏语冰来说,父亲这个形象,的确象征着伟岸和无所不能。 ……究竟从什么时候,这光辉的形象,落到了泥泞中,染上了灰呢? 小小的苏语冰咬着牙,屏着呼吸,缩在床上注视着眼前被砸得哐啷作响的房门,有粗声粗气的声音,雷鸣似的轰隆隆的声音,骂着下三路的脏话,嚷着再不还钱杀你全家的戏码。 苏语冰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怕极了,可她还是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伟岸的父亲没有挡在她的面前,苏语冰只能自己直面这冰冷的带着火药味的恶意。 筒子楼建筑简陋,薄薄的墙板挡不住什么噪音,讨债人的呼喊吵醒了隔壁的邻居,泼辣的女人出门赶人:“吵吵吵!吵你妈|逼地吵,赶着去投胎啊!” “臭|婊|子,我们追债,你不要多管闲事!” “哟呵——你们讨债?向谁讨?人呢?人在哪儿?我光看到你们砸门了!我屋里头的墙灰都被你们砸得往下掉。怎么了!你们讨债还不让别人过日子了?要不要我现在就打电话给房东?” 泼辣悍妇句句占理不饶人,对方见她疯狗似的咬得紧,又的确砸了那么久门都没个人应声,只能啐了一口收摊走人,走之前还要对女人说上几句浑话。 “得了!要做生意晚上来,老娘昨晚喝多了酒,头正疼着呢!” 是的,对方那句“婊|子”竟是骂得没错,泼辣女人确实是做这档子谋生的。 外面忽然安静了下来,苏语冰放开了死死捂住自己嘴巴的手,这才开始小心翼翼地呼吸。 门倏然又被敲响了。 苏语冰又立刻缩了回去。她还记着要装作家里没人呢。 门外的泼辣女人却对着没有回应的房间说话,她是知道苏语冰在家的,苏语冰放学回来的时候,她正好瞧见了。 “人都走完了。” 说完这句话,女人也不急着回去补眠,她靠在走廊上抽香烟,劣质烟草的烟气飘在空气里,也给她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色彩。 半晌,面前的门开了,小小的苏语冰探出了脑袋。小女孩生得玉雪可爱,一双眼睛是尤为特殊的近似琥珀的金棕色,看上去和洋娃娃似的,这长相其实也讨女人怜爱。虽然眼前这女人和哄小女孩的洋娃娃不怎么搭嘎。 女人见她就笑了:“躲得挺好啊。”说罢就像是要奖励苏语冰似的,她伸手出来,看上去打算摸摸苏语冰的脑袋。 但苏语冰往门后一躲,她就摸不到了。 女人也不介意,她知道眼前这小女孩听她妈的话,天生就是要与她这种人划清界限的。 “你爸呢?” 苏语冰不回答。 “那老赌狗扔你一人跑了?” 苏语冰的眼睛瞪大了,很愤怒的模样。 女人就不说话了,她仍是笑,这笑与她平日里对客人的妩媚不同,没什么特别意思,就只是一个笑而已。 女人忽然换了个话题:“我那刚泡了碗泡面,你吃吗?” 苏语冰没回答,但她的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 眼前穿着质感廉价,露着大半乳|沟的红裙子的女人踩着五元钱一双的粉色拖鞋回了屋,半晌捧了一碗泡面回来,红烧牛肉味的,香飘十里。 “给你吃吧,你不吃我也要倒的。”女人就像是在打发什么流浪猫狗,“酒喝多了,闻这个味道就恶心。” 苏语冰谨慎地盯了女人一会儿,最后还是败给了饥饿,捧过面,也不想着再回屋,就蹲在门槛上吸溜溜地开吃了。 她的吃相也的确像极了一只饿惨了的流浪猫狗。 女人没再看苏语冰,倒是苏语冰边吃面还偶尔要抬起头看看她,像是生怕她突然反悔把面收走。 筒子楼上方的天空似乎永远那么阴暗,谁家的深色衣裤飘荡在女人上方,完全不是什么值得入画的画面。 但不知为何,穿着红裙子,踩着粉拖鞋,指尖夹着烟的女人的形象在苏语冰的脑海里存在了许久许久。 苏语冰后来和这女人关系变得不错,多半是因为这女人经常性的投喂,多半是因为苏语冰自己也对她有些好奇。 苏语冰的母亲还在的时候,是绝对不可能让苏语冰接近这样的邻居的,苏语冰的母亲可以说是讨厌着这样的女人。 母亲总是说:“语冰,你可不要长成这样的人。” 母亲和这女人总是不对付,母亲瞧这女人是自甘堕落,女人还要笑母亲跟着一个没本事的男人带着自己小孩蜗居在此处,关系闹得最僵的时候,女人还撺掇苏语冰的母亲,说是自己可以给她介绍客户,说苏语冰母亲长得那么漂亮,完全有能更轻松赚钱的法子。 苏语冰那时不知道女人口中的客户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母亲那时分外生气,一向与人和善的她与女人打了一架,脸上挂彩的女人之后还来她们家门外砸了几天门,让苏语冰的父亲赔她“旷工”几天的钱。 如果母亲还在的话,一定不会愿意看到苏语冰接近这样的女人的。 可事情总是这样的奇妙,母亲不在了,父亲不着家,年幼的苏语冰很轻易地就与女人变得关系亲密起来。 后来苏语冰想,那女人也许是喜欢小孩子的,哪怕这是骂过她还打过她的女人的孩子。 女人做着她口中“再轻松不过”的行当,在苏语冰看来也的确是十分轻松,她每天睡到下午才起,卫生不收拾,衣服要堆好久才洗,厨房里没有什么菜,全都是泡面,衣柜里倒是有几条看上去不错的裙子,还挂着一个皮质挺好的包,据说是她的客人送给她的。等女人给苏语冰泡碗面,就差不多到她上班的时候了,她会开始化妆,把眉毛描得细细黑黑弯弯的,把嘴唇涂得红红的,苏语冰觉得她像吃了辣酱没擦嘴,女人啐她小丫头片子懂个屁,这叫女人味。 女人一般不在家里接客,客人会带她去开|房,但凡事总有个例外,有的客人连开|房钱都不愿出,女人还想要生意的话只能把人带回来办事。 那个时候苏语冰其实还在写作业,女人送了她一盏台灯,于是苏语冰在晚上不用摸黑写作业了,女人说她眼睛漂亮,瞧着就招人疼,熬坏了要戴眼镜多可惜。最重要的是眼镜也贵啊,苏语冰是买不起的。 苏语冰是个很乖巧的,女人提前叮嘱过的时候,她是不会在女人带客人回来的时候出去找她的。等嗯嗯啊啊吵闹的声音一结束,客人提裤子走了,这时苏语冰才会去找女人。 那个时候房间里的味道很难闻,苏语冰会帮忙开窗透气,还会帮忙整理现场——女人投喂她,她总是要做点力所能及的回报她的。 “别收拾了,待会儿可能还来人。”女人懒洋洋地靠在梳妆台前补妆,把被吃掉的口红再补上去,还要啐几句之前的客人钱吝啬得紧还要吃她口红,这可是名牌的,吃一口少说十几块吧。 苏语冰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女人打镜中瞧见她,对她招招手喊她过去,真和喊自己养的一只流浪猫狗没区别。 苏语冰走到她跟前,犹豫了好久还是说了话:“你,你别太累。” 女人都要因她这句话笑了:“赚钱哪有不累的,我这算很轻松了,躺床上张|开|腿就行。” “哦。”苏语冰点点头,但她心里头的想法并没有改变。 女人说她的“工作”很轻松,但苏语冰每次在她“工作”完再看到她的时候,总是能从她的眉宇间,从她的眼瞳深处,从她被粉底覆盖的那张脸上看出一种仿佛发自灵魂深处的疲惫,这疲惫不是睡上一觉就能消去的,它只会不断积累,最后由内而外地蚕食着这具躯壳。 “你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女人瞅着苏语冰的脸,看久了又拿涂了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捏着她下巴左右瞧了瞧,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像你妈,都是美人胚子。” 女人以前总是用这话刺苏语冰母亲,说自己要是有她这张脸早就抬价傍大款了,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恨不得撕下苏语冰母亲的面皮贴到她自己脸上。 苏语冰忽得没来由的紧张,她捏紧了衣角,盯着女人:“我……你觉得,我也能做这份工作吗?你的这份工作。” 窗外走廊的灯一闪一闪的,飞蛾扑棱棱地撞在那上面,还以为自己在追逐光明,却一次又一次地向死亡逼近。 女人的香烟燃了长长的一段,却始终没有被抖落。 等香烟要燃到烟屁股了,女人才抖抖烟灰,吸了最后一口。 这一口香烟她吸得用力,吐出来的时候也像是要吐出她的整个肺腑。 女人对着眼前用那双天真眼睛注视自己,希冀着自己这个大人给予她一个指引的苏语冰下了来自她的判断。 “你不行的,你不能做,你不适合。” 三连的否定狠狠打击了孩子的自信。 苏语冰有点委屈:“你说过我长得很好看,像我妈妈一样好看的。” 女人有些梗到,但她还是说:“你是不能做的。” 为什么呢?苏语冰问她。等我稍微长大些,变得更漂亮些,我也不能做吗? 女人还是摇头,她对着喋喋不休的苏语冰像是感到烦躁,声音都大了些:“男人的钱不是这么好赚的!” 竟是完全驳回了她往日的言语。 室内陷入寂静,女人和苏语冰一齐沉默。 半晌,女人道:“你妈不是总督促你读书吗?那个好,你多读书,以后能自己赚钱,不用靠男人。” 女人说罢,竟是觉得自己这张嘴里居然也能吐出那么有意义的话,不禁自己先点了点头,然后又再叮嘱苏语冰。 “你真得好好念书。” 如今,这女人竟然和她往日里最不对付的苏语冰母亲说出了一样的话。 苏语冰不确定自己那时是否是将这女人当成了母亲的替代品,她太孤独,只是需要一个陪伴,哪怕女人总是在抽烟,做着苏语冰的母亲不屑的勾当,可她给苏语冰泡面吃呢,她会给苏语冰偷偷涂指甲油,然后在她洗不掉欲哭无泪的时候再大笑着替她卸掉……苏语冰真的觉得和这女人待在一处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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