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乌泱泱闯入院中,却见寮房后方,徐徐走出一位身着灰色纳衣的僧人,不由惊愣在原地。 那僧人正是无定,他将手中燃着线香的小铜炉置于石桌上,而后悠悠对着众人合掌一礼,垂眉低目道:“诸位施主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方才那名带头的修士率先反应过来,上前道:“化外无定僧?你怎会在此?” 无定觉着好笑:“施主这话问得奇怪。菩提寺乃是佛门所建,小僧一个出家人,不在佛寺,又该在何处啊?反倒是诸位——” 他话音一顿,含笑抬眸,一一扫视着眼前手执法器、杀气腾腾的众人,见其中皆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派弟子和散修,不由深深喟叹了一声。 “无故扰我佛门清净,可是恶业加身之罪过,恐于大道有损。然,我佛慈悲,诸位不若及时收手,回头是岸。” 那修士识得无定身份,初闻此言之时,心中当真有所忌惮。 但又转念一想,这偌大古寺瞧着似乎只无定一人,而他们人多势众,全然无需惧他一个化神期的佛修,方才那一丝忌惮,便被彻底打消了去。 “我等无意叨扰,只方才来时,见此处魔气汇集,料想是有魔物作祟,特来清剿叛道魔修。还望师兄莫要阻挠。” “魔修?”无定故作吃惊道,“此间禅林灵境,何来魔气之说?这叛道魔修,又是从何谈起啊?” 那修士一听这话,暗自握紧了拳,冷声道:“若伏山巅今晨雷声大震,魔气四溢,试问仙门之中还有何人不知?怎到了师兄口中,却好似我等凭空污蔑?” “何必与他废话!” 另有一人耐不住性子,扛起巨斧便跳了出来,大喝道:“此人与宴清霜曾是故交,现在跟咱们装傻充愣,只怕是有意替他拖延。 “我看,他们分明就是同伙!” “说得对!什么化外无定僧,此人早已被禅宗除名,算不得正统佛门弟子。大伙今日既然来了,何不将这假和尚一并捉了,带回去交由沈宗主发落!” 这话一出,众修士群情激奋,方才的收敛不复得见,竟纷纷亮出兵刃,叫嚣着逼迫无定交出那入魔之人。 偏偏无定对此置若罔闻,气定神闲地在院中石桌前坐下,又不慌不忙斟了一盏茶,大有将那群义愤填膺的修士晾在一旁的意思。 过了片刻,那领头修士倏然抬手,制止了身后此起彼伏的呼喝。 “无定师兄,”他道,“此处毕竟佛门所在,实是不必为了一个叛道之人闹得不可开交。 “宴清霜借魔气渡劫,本就有违天时,此番若是让他得了逞,恐怕你我,乃至仙门上下一众修行之事,皆会受此影响。 “师兄何不再仔细思量一番,只要交出宴清霜,我等便立刻撤出若伏山地界,绝不与师兄为难。师兄意下如何?” 石桌上的线香矮了一半,茶水也已见了底。 无定自顾自地再斟一盏茶,连一个眼神也未曾分给那人,半晌才问:“施主可说完了?” 那修士脸色阴沉几许,强忍火气瞪他一眼:“说完了。” “那便好。” 无定优哉游哉地道:“诸位方才之言,小僧听明白了。诸位不愿得见宴清霜渡劫,并非是为阻止魔修重现于世,而是担心他窃夺天运灵气,坏了尔等修行大计。 “悲哉,悲哉。 “琉璃净世为镇守裂隙自封雪原之时,不见尔等感激涕零;三年前遭逢变故,也不见尔等出手相帮。 “现如今,宴兄一无害人,二无夺利,不过是借了些许魔气,只为解救族人,惩治大奸极恶之仇敌,尔等便要对他赶尽杀绝,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呵……” 他嗤笑一声,抬眸看去,“这便是琉璃净世至死守卫的世道。沈赤亭那般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诸位竟也甘愿对他俯首称臣,当真是可笑至极。 “不过,你们来得太迟了。 “宴兄超世之才,历劫破境本就不在话下。他如今,已然是渡劫之列了。 “诸位是否该掂量掂量自个儿,在渡劫之境面前,是否还有咄咄相逼的底气?抑或是你们觉着,玄穹山上的那几位,当真会在意蝼蚁死活?” 听到这番话,人群中隐隐有微小的声音,迟疑着开口:“无定师父所言,倒也不无道理。咱们如此这般……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有人附和道:“方才我便觉着过了,只没敢吱声。沈家现下如日中天,今次却未出一人来此相帮,哪里将咱们当人看。若是宴公子当真能除去沈家,这于咱们而言,是好事啊!” “可那宴清霜,不是入魔了吗?我听闻入魔之人皆会性情大变,谁能保证他得势之后,不会成为第二个沈赤亭?” “说得也是……” “但琉璃主此举是为解救同门,或许只是无奈之举。听闻玄穹山下,至今仍镇压着琉璃净世弟子元神。假若换作是我,未必能有魄力与那姓沈的决一死战。 “宴公子这般担当,必然是重情重义之人。哪像那沈赤亭,为求飞升,竟连自家弟子都不放过,简直丧心病狂……” “你们怎么回事?莫忘了咱们今次前来是为了什么!仙门修士,修身炼道,岂能与魔族沆瀣一气! “他宴清霜今日敢引魔气入体,他日便敢撤去封印,迎魔族入世!届时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咱们多半也要沦为魔族阶下囚,还修个屁的道!” “可他如今,已是渡劫境……” “……” 无定漠然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待到线香即将燃尽,方才悠悠起身。 “时辰差不多了。” 他自言自语般低声说着,围于周遭的修士却同时安静下来。 “拖了这许久,想来宴兄的琐事也已办妥。小僧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奉陪了。 “若伏山周围已设下结界,宴兄事成之前,便先委屈诸位留在此处,莫要拿己身性命玩笑。言尽于此,告辞。” 无定说罢,在众人或怒骂、或惊疑的声音里,倏然化作流光消失在原地。 * 宴清霜安顿好雪初凝后,便只身来到玄穹山下。 昔日巍巍荡荡的仙山琼阁,如今好似临到暮年的老者,山脚下原本茂盛的花木大片凋零,凌乱杂草足有半人多高。 而那几株作为布阵之用的参天古木,也已落了满地枯叶。 山间障眼法及传送阵随之失效,显露出原本蜿蜒陡峭的登山之路。 山下村镇的百姓,历经狾毒之祸,已然所剩无几。 他们远远瞧见宴清霜仙人之姿,下意识便要躲避。 待他走近之后,其中那老叟更是惊慌失措起来,连忙招呼了身后一大一小两个女娃,便要行跪拜大礼。 宴清霜意念稍动,拦住了几人的动作。 谁承想,那老叟却似是受了惊吓,慌忙颤巍巍地求饶:“仙师饶命,仙师饶命啊!” 那两个小女娃瑟缩在老者身后,年长些的也尚未及笄,一边咬唇拼命忍住眼泪,一边又死死捂着幼妹的嘴,生怕她发出半点声响。 宴清霜见状略微皱了皱眉,道:“我并非太玄宗之人,老丈不必惊慌。” 老叟微愕,与那年长些的少女相视一眼,迟疑问道:“那……仙师来此,可是有何差遣?” 宴清霜并未回答,只抬眸望向远处寥落的屋舍,问:“老丈可知,附近村落,还余多少人家?” 答话的却是那未及笄的少女,她思索片刻,怯生生说道:“回仙师的话,方圆百里之内,只剩下不足二十户,其余的大都一夜毙命,死状可怖,就像是……被狾人生吞了血肉。” “竟是这样……” 按说现下狾毒已除,不该再有此等惨事发生。 但沈赤亭在玄穹山上,豢养了一批狾人充当死士。 而身中狾毒者,需以精血饲喂,方能压制体内躁动的毒性,如此才更易于控制。 只没想到,沈赤亭居然残忍至此,竟是将栖居于附近的村民,活生生充作狾人大军的食物。 宴清霜沉吟片刻,道:“我此次,的确有事相托。” “仙师请讲。” “烦请老丈与姑娘知会附近村民,与他们一道离开此地,务必越快越好,否则,恐有性命之危。” 宴清霜说着,目光瞥向那老叟不大便利的腿脚,不由话音一顿,“是我冒昧了,若是老丈不方便……” “方便,方便!” 这时,一个尖利的女声,蓦地惊了那爷孙三人一跳。 随后一个衣衫破烂的女子,从杂草堆里连滚带爬地钻了出来,直扑在宴清霜脚边。 那女子察觉到面前人的不悦,连忙后退了半步,伏在地上道:“宴公子,您要协助村民撤离此地,我可以代劳!只求宴公子救我一命!您若答应了,便是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 “琴裳?”宴清霜认出了这疯疯癫癫女子的身份,略有些惊讶。 不过几月不见,身为仙音门主的琴裳,竟是全然变了模样,再不复往日高不可攀。 眼前的女子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覆着淤青的眼窝深深凹陷,左脚筋腱也被人挑断,几乎已经不成人形。 宴清霜示意一旁的爷孙三人,暂且进到屋中回避。 他颇为嫌恶地睨着地上满身狼狈的女子,随手捏了一道隔音的术法,漠然道:“琴门主这是何意?” 琴裳原本精致的面容,现下却沾满了脏污。 她凄然苦笑:“如您所见。沈赤亭他疯了,他现下天命将近,为求飞升,简直天亮丧尽!我妹妹琴漱便是死于他手,我的修为也几乎被他吸食殆尽。 “为了防我逃跑,他还亲自废了我的左脚。今日若非沈夫人相帮,只怕我也难以逃出生天……” 宴清霜平静看着她:“你既已经逃了出来,还想让我如何救你?” 琴裳解释道:“我出逃的消息,很快便会传入沈赤亭耳中,他定会派人前来捉我回去,到时,还请宴公子不吝出手,救我一命!” “你倒是选了个好时候。”宴清霜收回目光,唇角噙了一抹冷笑,“只是,我为何要帮你?” 琴裳心中一急,忙道:“这些年我替沈赤亭做了不少事情,他和太玄宗的秘密我都知晓。宴公子若有想问之事,我定当悉数奉告。” 她见宴清霜神情未动,便咬了咬牙,自行说道:“先前狾毒之事,便是他与徐宥自魔域带回的毒物所炼!他命我仙音弟子将毒素投至各地村落,一面以此掩饰转魂阵攫取灵气之事,一面又以收容为由,暗中培养狾人大军为他所用。 “他自己倒是择得干净,却让我仙音门沦为马前卒。可仙音门所行本是岐黄之道,如今反成了害人之术……” 琴裳神色愤然,说出的话也语无伦次:“宴公子,乱世生存,我也是身不由己。若非被沈赤亭威逼利诱,也不会做下这诸多恶事。我知错了,求您宽仁,帮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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