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随声张了张嘴,双膝先一软,崩溃得跪在地上,“让我去吧,哪怕是用我的死赎罪。” “荒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便想要用死逃避?”大长老用拐杖重重打在喻随声的身体上。 喻随声的后背被大长老打得血迹斑驳,他硬生生抗下,低垂着头没有溢出一声呻.吟。 大长老看向身后火光冲天的村落,神色中亦有扭曲的恨意,“我很后悔,当时同意你当族长,但事已至此,便是杀了你,也换不回族人的性命。” “天意不佑。”他长叹道。 “那便杀穿天道,让天意站在鲛人这边。”喻随声恨恨说。 大长老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说:“你是族长,外界的人或妖都只认你,鲛人族没了,沈域做的这些事情足够天下群起而诛之。” “喻随声,拿着我的手杖离开,你若杀不了沈域,就不要下来见我们。” “大长老——”喻随声哀戚道。 大长老沉沉闭目,“沈域已经是上灵界第一人,天下之人无利不往,好在我们还有鲛珠,万幸,我已经让浮岚去取了,拿到鲛珠之后该怎么用,看你。” “……原本,那颗鲛珠就快生出神识了,终究是差了一步。” 不等喻随声说话,浮岚踉跄从林子里跑出来,声音中暗含绝望,“鲛珠,失踪了。” 有些记忆已经刻在骨子里,一笔一划都写着恨意,万年过去,仍旧没有被岁月的河水冲刷掉分毫。 石屋里的炭火弱了些,凄冷之意席卷屋子里每个人的全身。 老族长站起身,看着大睁着双眼,不知想什么的祁柏,面无表情道:“如你所知,鲛珠失踪了,不在沈域手里,没有鲛珠,我们失去最后一件底牌,大长老不得不用性命拖住沈域,命我和浮岚逃离。” “万年前,灵气充沛,傀儡术能发挥出的威力是现在的十倍往上,沈域的傀儡,加上他的爪牙程颂,我和浮岚不得不兵分两路,分走他们的注意力。” “说来可笑,我误打误撞被卷入禁山地牢这样的诡异秘境,沈域为了掩盖他屠戮鲛人族的事实,便在禁山地牢上建立了正清宗。”老族长面色讥讽,放在膝盖上的手背青筋凸起。 “他将禁山地牢当做一处惩罚罪人的死牢,最开始不断扔那些穷凶极恶的人下来,我知道他想杀我,但我也不会那么容易如他的意思。” “我母亲,是浮岚对吧。”祁柏倏然抬头,眼尾泛红,死死看着年迈的老鲛人,“她呢。” 老族长注视他许久,面色有瞬间的扭曲。 他将火炉里烧好的水倒入自己的杯中,神色冷淡,“浮岚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你若想听,明日再来,今日我累了。” “你累了?”祁柏喃喃。 祁柏站起身,藏在刀鞘中的溯寒剑霎时出鞘,分毫不差地贴在老族长脖颈,他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字一句,“告诉我。” 站在老族长身后的阿远先变了神情,他拔出自己有些锈蚀的剑,指着祁柏警告:“住手,这里是螺村,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祁柏根本不惧阿远的威胁,他仍旧直视老族长,双目中说不清是幼兽慌不择路的哀鸣,或者混沌不明的恨意,“沈域还没有死,你怎么能累,苟活多年,你怎么配说累。” 两相对视,老族长慢慢对阿远做了个手势,“他说的也没错,退下吧。” 阿远静了半晌,收回佩剑。 石头垒砌的屋子有些漏风,混着油腥味的海风吹进来,却反而令屋子里的人都冷静不少。 遂禾双臂环胸,靠着紧闭的屋门。 从老族长口中听到的真相,和她的猜测没有太大的出入,细枝末节的差异可以忽略不计。 祁柏父母的事,想必也不太会有。 似乎要下雨了,这鬼地方的雨还是不要被轻易林道。 遂禾这样想着,直起身离开有些破败的石屋。 / 浮岚和喻随声一样,是万年前族群中的佼佼者,她比喻随声小一些,性情冷静沉稳,天赋极高。 倘若不是年岁不够格,浮岚或许会取代喻随声成为鲛人族长。 一向眼高于顶,为人严厉的大长老十分看重浮岚,如无意外,浮岚会在未来接替大长老之位。 鲛人族出事后,还存活的鲛人尽数撤离,浮岚负责护住喻随声,即使没有鲛珠作为底牌,也要让喻随声以族长之身,在上灵界宣布沈域做下的丑事。 这样的事情必须由颇具声名地位的喻随声来做。 上灵界掌权的修者都是活了千年之久的老滑头,他们只认强权实力,比起几乎被斩尽杀绝的鲛人族,他们定然更倾向于一步登天的沈域,前提是沈域能解释好他的修为从何而来。 好在喻随声在妖族年轻一辈中追随者众多,他的追随者和好友无一不是族长之子女,或者宗门下一任继承人。 年轻的修者最讲义气,最恨为恶作乱,何况是灭族这样的不共戴天之恨。 沈域也知道这点,逃出的数余只鲛人,唯有浮岚和喻随声被沈域亲自围追堵截。 两人不得已分开,浮岚扮做喻随声将沈域引走。 沈域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当下放弃追捕浮岚,转而折回,将喻随声逼进禁山地牢。 必死的浮岚反而因此逃过一劫。 后来的事情都是喻随声听浮岚口述的。 浮岚隐姓埋名,伪装成普通的修者混入人族城镇,在镇子上,她无意之中救下了被打得不成人样的祁清尘。 祁清尘只是普通凡人,才貌出众,家里世代经商,因家中长辈惹修者不快,反遭灭门。失去一切的祁清尘不得不在红楼中贱卖为奴做清倌,以求保全自身。 将祁家灭门的修者却不想放过他,他们闯入红楼,将祁清尘折磨得不成人形。 浮岚和祁清尘可谓同病相怜,浮岚在祁清尘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最初浮岚通过为祁清尘复仇,来发泄自己积攒在心中的恨意。 后来,大约是祁清尘身上的哀苦凄切令人动容,又或者是他的赤诚之心让人难以拒绝,总之,浮岚将他留在了身边。 浮岚对祁清尘有几分情意已经不可考究。 毕竟怀揣滔天恨意的浮岚很难投入一段感情。 “倘若不是受鲛人情动期的影响,浮岚和祁清尘也不会有孩子。”老族长喟叹道。 “我记得,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叫祁柏,一个叫祁阶,半妖嘛,在妖族总免不了低人一等,”顿了下,老族长勉强扯出的笑容,在炭火的映衬下显得有些难看,“但在沈域眼里,也没什么差别,都是鲛人血。” “只要血脉足够纯粹,都可以用来证道。” 祁柏手中的溯寒剑‘碰’的一声掉在地上,声音微弱。 他神色怔怔。 外面雷声大作。 老族长侧头看向窗户,叹息道:“起风了。” “浮岚进入禁山地牢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对此她缄口不提。” “祁清尘对沈域来说没有用,他用命替浮岚挡了一招,至于那两个半妖幼崽,浮岚说她送去了魔域,但那时候的沈域已经因为杀戮鲛人太多,有了走火入魔的迹象。” 老族长脸上露出快意冷酷的讥笑,“活该,他身上罪孽太重,要么用鲛珠蕴养筋脉,要么再杀一只实力高深的鲛人,血祭证道,撑过便能化神。” “我问过浮岚,她的两个孩子一个鲛人血脉浓厚,一个浅薄,但无论是哪一个,对那时候的沈域都应当没有作用。” 顿了下,他有些悲悯地看着祁柏,“直到看见你,我才知道沈域用了什么样的阴招。” 不用老族长说,祁柏也明白了。 他和祁阶落在了沈域手里,祁阶身上薄弱的鲛人血对沈域毫无作用,所以沈域将他卖给魔域的斗兽场,任他自生自灭。 而他则被沈域带回正清宗,他扮演着一位严师,无时无刻督促着祁柏修炼。他只需要一个实力高强的鲛人,便有了再次一步登天的机会。 后来,祁阶殒命魔域,而他死于遂禾冷沉的刀下,不知是因为双生之间的相互吸引,还是有别的什么介入,总之,他阴差阳错用祁阶的身体得以重生。 祁柏脸上失魂落魄,他缓缓站起身,双唇动了动,“我母亲呢。” “她,她在哪里。” 老族长的余生都靠着恨意而活,他本以为自己铁石心肠,已经不会再心软怜悯了,但是看着祁柏,他泛白的瞳孔颤了颤,捂着脸摆手。 “螺村建立后不久,她便自焚了。” 轰隆——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 祁柏几乎是落荒而逃。 剑修从不离身的佩剑也被他落在地上。 / 遂禾撑着油纸伞,寻了祁柏许久。 雨夜难免会令人感到不安,排列着的石头房子门户紧闭。 遂禾敲了几个还亮着灯的屋门,大概问出祁柏的去向后,快步走向螺村后面的树林。 隐隐绰绰的枯木林,没有枝叶的树林显得阴森可怖,但也方便遂禾寻人。 遂禾远远就看见了狼狈跪在雨中的祁柏。 他不知道在那里淋了多久的雨,身上属于鲛人的特征都失去了色泽。 而他身上那件来自正清宗的衣衫也被他胡乱扯下,散在周围。 遂禾长眉蹙起,快步上前,拿伞撑在他的头上。 他察觉到她的靠近,睫毛颤了下,地上无声无息落下一颗珍珠,顷刻被雨水冲走。 遂禾弯身,不由分说将他横腰抱起。 祁柏起初会下意识的挣扎,但很快冷静下来。 耳鳍耷拉下来,衣衫半露,他静静睁大眼睛,空洞无神地看着天上的枯树枝桠。 “你早就知道了?”他哑着嗓子开口。 “猜到一些。”遂禾无意隐瞒。 祁柏了无生息躺在她的怀中,静默半晌,“杀了我吧。” “我这样的人,实在不该存活于世……” 遂禾神色微冷,语气中带了几分冷漠的警告,“师尊,那些不是你的错。” 尽管早就期待真相大白的这日,但真正面对破碎不成形的昔日剑尊,遂禾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快意。 她一字一句重复,“那些不是你的错。” 祁柏眼尾泛红,他忽然呜咽一声,伸手搂住遂禾的脖颈,“你赢了,我彻底属于你了。” 遂禾没说话,抱着人向来时的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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