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口气也撑不了多久,因为,而今要姬瑶死的,是天命。 她原本应当作为九幽氏帝女被永囚于镇魔塔,却强行违逆天命,决然跳下堕仙台。 但所谓天命,又如何是轻易能够违逆? 姬瑶眼下不过靠着体内残存的力量苟延残喘,已然成了连天光也不敢见的孤魂野鬼。 但她未曾对自己的选择有过丝毫悔意。 姬瑶的确很想活,却无意做天命意志下被操控的棋子。 至少现在,她也还没有输。 天命要她死,她却偏偏要好好活下来。 日头偏斜,黄昏时分,陈云起才背着两捆柴走过石桥,少年额上满是汗水,他低着头沉默向前,安静得像块石头。 “陈云起!” 走入杏花里不远,少女带着几分稚气的嗓音便自一旁传来,陈云起抬头,对上蝉衣盈盈笑着的脸。 她身边围着三五总角之年的顽童,正从锦囊中取了糖块分给他们。 景弈虽独自一人住在杏花里,无人知他父母来历如何,却是从来不缺钱的。蝉衣作为他的侍女,寻常乡户人家难得狠下心来买的饴糖,对她来说不过是可以随手散于众多顽童的微末之物。 陈云起对上她的目光,没说话。 还是蝉衣主动开口问道:“你昨日救回来的人怎么样?用不用我同少爷说一声,为她从县中请个大夫?” 陈云起只说:“不用,快死了。她也没钱还你。” 蝉衣抽了抽嘴角,不知说什么才好。 陈云起见她不说话,又问:“还有事吗?” 没有他要回去了。 蝉衣也没了与他多说的心思:“你走吧。” 于是陈云起便背着柴继续向前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蝉衣若有所思,难道真是她多想了? 陈云起不知她心中所想,回到小院,他卸下背后柴火,又重复起一日又一日的劈柴动作。 夜色完全降临前,小院中的劈柴声终于停了下来。 临睡前,陈云起掌着烛火站在厅堂门口,远远望着躺在竹椅上的少女,面上不见多少表情。 少女双目之中一片空茫,躺在竹椅的身形自始至终都不曾变过。 一阵风吹来,烛火摇曳,陈云起的神情在月色下显得明灭不定。 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做,手执烛火走入自己房中。 第二日一早,安静的杏花里便渐渐喧闹起来,今日正是杏花里每十日一次的小集。 不仅杏花里,附近乡里的百姓也都会前来。 陈云起一身布衣草鞋,混在人群中很是不起眼,耳边叫卖声不断,都未叫他停下脚步,直到前方出现几个鱼篓。 见了陈云起,摆摊的中年男人露出点儿笑意:“云起,又来买鱼啊。” 陈云起嗯了一声,虽然相识多年,态度也不算热络。 中年男人知道他就是这般性情,也不为他的态度生气,口中只问道:“还是要条二两的鲫鱼?” 陈云起点头。 每十日的小集,陈云起都会来买上一条二两重的鲫鱼。 对于乡野人家而言,鲫鱼熬汤算是不错的补品,父母过世后,陈云起带着妹妹过得很是艰难,但不管如何困窘,他都会设法挤出这一条鲫鱼的钱。 于是这样的鲫鱼汤,陈稚喝了许多年。 而在她离开之后,陈云起也还是会在每十日的小集上买下一条二两重的鲫鱼。 这些年下来,卖鱼的中年男人也清楚陈云起的习惯,没有再多问,挑了一条颇为精神的鲫鱼上称。 “二两一分,便算作你二两吧,给三枚钱便是。”鱼贩道,“对了,我昨日还摸了只老鳖,炖汤也是大补,你肯要,一共五枚大钱,饶给你。” 老鳖不好料理,却是没什么人买,他也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才同陈云起说。 不过显然,平日一枚钱也不肯多花的陈云起,是决计不会多出两枚钱买下这没二两肉的老鳖。 鱼贩也不觉得意外,看来只能拿回去自己炖了。 在陈云起从衣袖中掏钱时,身旁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将这老鳖给我吧。” 卖鱼的中年男人抬头,只见青年一袭墨蓝锦衣,含笑看来,通身气度不凡。 他显然不是杏花里的人。 一看便是大主顾啊!鱼贩搓着手,脸上堆起讨好的笑。 青年也没有多言,径直从袖中取出一片金叶子,鱼贩的眼睛立刻看直了,他卖三年的鱼也未必能攒下这么片金叶子! 金叶子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辉,引得陈云起也不由多看了两眼。 视线上移,他对上了青年目光,青年脸上笑意未改,气度高华。 “贵人您要什么?”鱼贩殷切开口。 青年放下那枚金叶子,指向老鳖,不疾不徐道:“将它给我便是。” 这一枚金叶子,他就只打算买只老鳖?鱼贩有些不敢相信,但青年的确只要那只老鳖。 鱼贩连忙拿草绳将老鳖捆了,殷勤地递给他,而后才取过金叶子。看了又看,鱼贩犹自还有几分不敢相信,最后将金叶子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是真的金子!鱼贩脸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 青年并没有笑话鱼贩的举动,他面上噙着笑,看上去很是温和,眼底却是一片高高在上。 未曾多言,他提着那只老鳖,没入人群之中。 居然花一片金叶子买只老鳖,果真是人傻钱多,盯着他看了半天的陈云起在心中下了定论。 暗处,一直窥探的几双眼睛移开了目光。 得了金叶子的鱼贩对陈云起道:“云起,来,我给你挑一条最肥的鲫鱼,不收钱!” 今日他赚了这样大一笔,却是不将这几枚钱放在眼里了。 虽然他这么说,但陈云起还是只要了条二两上下的鲫鱼。 鱼贩不肯收钱,只是陈云起离开后,他低头,在鱼篓旁发现了三枚半旧的铜钱。 真是半分便宜也不肯占。 摇头叹了一声,鱼贩将三枚钱小心收了起来。 三枚钱也是钱啊。 * 黄昏时分,土灶上热气蒸腾,鲫鱼豆腐汤的香味在屋内蔓延开,很是香醇。陈云起将盛满汤的瓷碗放进食盒,走出小院,向药铺的方向行去。 远远就能看见村中水井旁那棵遮天蔽日的老杏树,等陈云起走近时,发现正有位华发老叟坐在杏树下,他盯着水井,神情阴沉。 他不是杏花里的人——陈云起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穷乡僻壤的杏花里,这两日却突然多了不少生面孔。陈云起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知道,或许杏花里不会再同从前一样平静了。 “少年郎,怎么走得这样急?” 陈云起本无意停留,老叟却忽然抬头看向他,声音嘶哑低沉。 对上老叟目光那一刻,陈云起只觉自己好像是被一只捕食的鹰隼盯上,他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食盒,脊背僵直。 老叟像是没有察觉他的防备,自顾自地说道:“你是此间乡民?” 他佝偻着腰背,形容枯槁,就像最寻常不过的乡间老人,却让陈云起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险。 即便面对山中野兽,他也从未觉得这样危险。 “是……”陈云起僵在原地,片刻后才哑声回道。 “那两日前,此处可有什么异事发生?” 自然是有的,那个人,不,不知是人是鬼的少女,还躺在陈云起家中。 但不知为何,在老叟颇有压力的目光下,陈云起选择缓缓摇了摇头。 大约是因为那张木讷的脸,老叟未能从他神情中觉察出说谎的迹象。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陈云起,抬手在他肩头举重若轻地拍了拍,神情阴鸷不改:“多谢了。”
第五章 陈云起心头寒意更甚,脸上却未表露多少情绪,木讷地应了一声,拿起放在一旁的食盒,向原定的方向走去。 当远离老者的视线范围后,他才止住脚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杏树下,老者收回目光,也是在此时,青年徐徐从树后走出。 他着锦衣玉袍,气度不凡,此时手中把玩着一枚莹白如玉的圆珠,目光落在老叟身上,感叹道:“梁叟何故要对一个乡野少年下此狠手?” 语气似有几分惋惜,以宋复月的眼力,当然看出了方才老叟在陈云起肩上看似随意地一拍,却是断绝了他的生机。 最迟今夜,那少年便会横死家中。 梁叟贪婪的眼神落在他手中圆珠上,又看了眼他背后,将蠢蠢欲动的心压了下来,嗤笑道:“复月公子何时会在意一个凡人的生死?” 语气隐隐带着几分讽刺,死在这位随国公子手上的凡人奴婢不知凡几,其中无辜者甚众,连他也有所耳闻,如今竟来感慨他随手教训了个凡人。 “我只是有些好奇,他如何开罪了阁下。”宋复月不疾不徐道,刚刚生剖老鳖取出圆珠的手被清水濯净,再无半分血腥。 他正是今日在小集上,以一片金叶子买下那只老鳖,被陈云起认为人傻钱多的锦衣青年。 显然,陈云起的看法错得厉害,宋复月不是什么人傻钱多的蠢货,相反,他做买卖很是在行。 梁叟阴沉地看向宋复月,语气森寒:“复月公子还是少些好奇心为好。” 如果不是他有个好出身,走到哪里都有人护佑,自己已然杀了他,将他手中那件灵物夺来。 想到自己前来两日竟然一无所获,老叟心中怒气更甚,无意与宋复月再说什么,拂袖而去。 陈云起什么也没有做错,他只是很不巧地出现在这里,而后倒霉地被老叟迁怒。 谁让他只是个凡人,蝼蚁一般的凡人,杀了便杀了。 无论对随国王族出身的宋复月,还是身为散修的老者,这都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宋复月看着老叟离开的背影,手中把玩着圆珠,面上始终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在他身后阴影中,黑袍人哑声开口:“公子,可要先将他解决?” 老叟已有化神修为,若让他入了不思归,许是会成为他们的麻烦。 “不必心急。”宋复月的语气仍旧一片悠然,“一个个杀未免太麻烦了,不如一次解决。” 这些散修行事狠绝,为争夺修行资源可不计手段,要设计他们,并不难。 宋复月眼底浮起幽深笑意。 青年与老叟的这番对话,陈云起自然是不清楚的,此时他已经踏入药铺,不过柜台空荡荡一片,并不见人。 陈云起也不急着叫人,只将食盒放在柜台,甫一打开,鱼汤的香气顿时飘散开来。 柜台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便有个十五六的少女闭着眼柜台后探出头来,口中喃喃道:“好香啊……” 陈云起不由皱起眉,他不认得眼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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