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笑行了个礼, 退出房门,打算在门边守上一夜, 却被元无忧挥手拦住:“拿床被褥,睡地上吧。”孩子的床不大, 放不下第三个人了。 “是。”元笑点头。 “铺厚点。” “……是。” 这种时候,他理应是很开心的。 他曾是叫无忧连看都不愿看上一眼的人, 如今却有幸得到她这样细致的关心。仿佛是在一夕之间从极夜走到了极昼,他应该开心, 应该感谢上苍, 感恩戴德。 可他却又比谁都知道无忧如此待他的原因:因为她猜到了。 他满脑子都是无忧心中该有怎样沉重的负担,竟连一丝被善待的快乐都感受不到。 他默默地依她所言,将被子铺实了。他细致地整理着被角, 脑中竟有过一刹那的考虑:干脆, 他就做些引人误会的事, 假装是个恶人,叫她觉得他是罪有应得,过往一切不过是冥冥之中的报应。这样,她就不必再对他心存愧疚。 可即便如此,也回不到之前的状况吧……无忧仍旧会觉得是她自己害了师父。 何况,他是个恶人,无忧想必……也并不会开心吧。 元笑安安静静地将被角整理得整整齐齐,于无声中痛恨自己的无能。 “笑笑。”在寂静中,元无忧忽然开了口。 “在。”元笑连忙回话。 “明日,我们去看看师父吧。” 元笑的心脏猛地一跳。 自打那事发生起,十年来,他都未曾再次见到师父了。 距离师父最近的一次,便是之前随无忧一起去了天牢。可那一次,他也只是跪在天牢的角落之中,连远远地看上一眼都不能。 他真的太想见到师父了。 然而他开口,吐出的却是:“……属下罪孽深重,无颜再见师父。”语调一字一顿,甚是坚定。 当年的事,无论何种状况,他都绝不会松口,绝不会有一个字认同元无忧的猜想。 比起再次见到师父,他有更加需要坚持的事。 “去看看吧。”元无忧开口。黑暗里,她的声音像是一声叹息,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元笑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却一下子就无法再拒绝了。 * 邢老四是刑部天牢的狱卒,在家里行第四,却连长他十几岁的大哥都怕他。 邢老四生得膀大腰圆,一脸凶相,自小就不是好惹的主儿,十三四岁就学人劫道,眼睛一瞪,天王老子都得老老实实掏出钱来,十七八岁,就已经做到劫匪的头目了。 也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他们动静太大,招来朝廷剿匪。一番争斗,邢老四坐了牢。 邢老四本是不屑这个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脑袋不掉出门再来——他们还能关他一辈子不成? 结果他爹娘过来看他。 他爹娘都是老实人,曾豁出命逼他不许去做劫匪,可他自然是不会听的。后来,他爹娘就和他断了关系,连他抢来的赃钱都不肯要。 邢老四也无所谓,就权当天生地养,没这爹娘。 可他坐了牢,传言是要掉脑袋的,他爹为了瞅他几眼,大半家底都贿赂给狱卒了。他娘听他被抓,眼睛都哭瞎了,自此就看不太清楚东西。 那天,邢老四一声没吭,狠狠给了自己几巴掌。 后来,传言是虚,邢老四没掉脑袋,被关了几年就放出来了。出来之后,道上有的是人看重他过往的威名,纷纷重金招徕他,他没理睬,找了几份工,给他娘治眼睛。 再后来,牢里曾管他的狱卒跟他说,牢里现下缺人,问他干不干。他就去做了狱卒。 他大约真是该吃这碗饭的,眼睛一瞪,就没有敢翻天的犯人,就没有他问不出来的话。没做几年,他就被调去天牢了,算是高升。 待到如今年过四十,他已然是天牢狱卒的掌头,一身凶煞恶气,腰间鞭子带血。入这天牢的犯人,无不是大罪,更有的是桀骜嚣张名头响亮的,他都没放进眼睛里过。到了他的手里,就没他压不住的人。骨头再硬的犯人,见了他也要抖三抖。 人称刑部天牢镇牢石。 这一日,这位天牢镇牢石出了天牢,远远见到个身影,眉心刹那间就抖了三抖。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很想扭头进天牢,门锁落上,就当没见过这人。 但那只会让天牢报废一个大门而已。 邢老四不动声色地深吸了足足八口气,才有力气站在门口,恭迎这位小姑奶奶。 不对,她不是他小姑奶奶,她是他祖宗! 邢老四的祖宗很快来到了天牢门口,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似的:“我师父近来可好?” 好像不是在问刑部天牢的掌头,而是在问被雇来照顾元沧澜的丫环。 而这点小问题,早已无法在邢老四心中激起什么波澜了。 只要她乖乖看完乖乖走,别整什么幺蛾子,一切好说。 “没什么毛病。” “按时擦身?喂水喂食?不生褥疮?” “嗯。” 邢老四的祖宗闻言,点了点头,或许是满意的,就带着元笑推门,踩着天牢的脸面和尊严,旁若无人地走进了这座平素苍蝇也飞不进去的大牢。 邢老四的内心有着不可思议的平静,随着她一起走了过去。 他愿将其称之为“□□屁股的时候,如果不乱动,就不会太痛”。 元无忧进了天牢,找到了对应的囚室,熟练地从当值狱卒的身上顺了钥匙,打开了牢门。 牢中的床铺干燥柔软,床边甚至还放了把椅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天牢囚室,倒像是哪个医馆的病房。 元无忧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而后对一旁的邢老四自然而然地挥手:“再拿一把椅子来。” 邢老四见怪不怪,差人又拿了一把椅子,放到了元无忧的身边。 元无忧拍了拍椅子,对元笑道:“坐。” 她这么一来,邢老四反倒惊讶了起来。 邢老四见过随元无忧一起过来的这个年轻人,也知道他是谁。 上一回,邢老四虽未直接接待元无忧——只要没正好撞上她,她也没惹事,他是绝不会主动接近她的——却也在巡查时见到过跪在冰冷地面上的元笑。他知道元笑是谁,自然对对方的处境丝毫不感到奇怪,连视线都没有多在他的身上停留半分。 可这一回……这年轻人受到的对待可谓是天差地别,让人几乎怀疑那喜怒无常的小姑奶奶脑袋终于彻底地坏了,竟已经能喜怒无常到这个境地了。 邢老四心里是这么想的。 可是他没说。 元笑迟疑了一下,依言坐到了元无忧的身侧。 他抬起头,看着元沧澜。 他的心脏跳得如同擂鼓。 十年……十年来,这是他头一回再次见到师父。 此前,就只有梦中得以相见。 师父看上去……不是很好。 他已昏迷了十年了,人事不省,面色苍白,整个人沉沉的,没有半分生气。若不是尚且有微弱的气息,任谁都看不出他还活着。 元笑的心里一揪一揪得疼。 唯一有所安慰的是,师父显然被照顾得很好。 无忧……真的是很厉害的。 哪怕师父是被关进了刑部的天牢,关进了举国最为严密而残酷的地方,她竟也能让师父被照顾得这样好。 师父确实面色苍白,身形却只是微瘦了些,显然一直被好好喂食。 他的身体洁净,头发干燥,床铺柔软。无忧坐到近前,还自然而然地掀起他的被子查看,也能见到师父的身上没有任何压疮。就是请专人照料,怕是也难照顾得这样好。 无忧,竟能让师父在这样的地方,得到这样的照顾。 元笑的心中腾起一股暖意。 无忧一直都是这样的,温柔,又有保护所爱之人的能力。她代替无能的他,独自一人守护了师父,将师父保护得这样好,完美地补足了他的缺位。 不愧是无忧。 元笑就这样坐在元沧澜的床边,安静地看着师父,竟不自觉地浮起了笑意。 “傻看着做什么。”元无忧看他一眼,“陪师父说说话呀。” 元笑顿了顿,而后忽然离开椅子,屈膝就跪,显然是要告“背叛”之罪。 这个设定,他怕是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到底了。 元无忧一把拉住他:“跳过这节。你觉得师父想看的是这个吗?” 他却仍坚持着告了罪,把愧疚和懊悔写到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神情动作都浸透了深深的悔意,好像唯恐旁人不信他真的曾做出过那般卑劣的行径。 元无忧只好静静地看完了他的表演。 直到他虔诚谢罪了很久,谢无可谢之后,元无忧才得以把她拽到椅子上,再次开口:“除了这个呢?你没有别的事情想要和师父说了吗?”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呢? 在每一个孤独的夜晚里,在无数次欺凌与痛苦的折磨中,他都曾有无数话想要说。他想说给师父听,想说给无忧听,他想要回到过去的日子里,想要再次得到温暖和宠爱。 可没有人会听他讲话。 他就只能安静地闭嘴,悄悄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把被灌进喉咙的污水咳出来,把被殴打取乐的伤口包起来,把被揪乱的头发束好,把脆弱和痛苦藏深。 他的痛苦只会给人快意,他的声音只会招来痛苦。他就只能把所有想说的话都收起来,收进心里,收得满满当当,一丝也倾泻不出来。 时至今日,他终于得到了允许开口,甚至可以将想说的话说给想要对其说的人听了。 可胸中的言语实在太多,将他塞得满满当当,他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过了很久。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低着头,低低地开口:“那天……我们种下的桃树……结果了。” 那是在一切都已然分崩离析之后,他回到了他们空荡荡的家,看到无忧期待已久的桃树竟终于结出了果子来。 那一刻,他快乐地转身,却无人能够分享。
第90章 那棵桃树在遥远的过去所结下的果实, 像是一个倾泻口。 元笑张张嘴,低着声音,以此为开始,忽然就慢慢地说出了很多, 很多的话来。 十年来, 他曾想说出来的。 曾无人倾听的。 他的惆怅, 他的思念。 琐碎的,细小的。 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像是最无趣的老妇人, 絮絮叨叨, 事无巨细地说着世上最鸡毛蒜皮的小事,却说得万分认真, 仿佛要让师父, 让无忧补齐他十年来的生活, 参与进他十年间的生命。 仿佛这样,他就从未独享过这十年的寂寞。 他竭力与他们分享他的生命。 可唯有一部分, 唯有这十年来,占据了他生命中很大程度的那一部分, 他却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35 首页 上一页 86 87 88 89 90 9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