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五花马上,霍子衿用力咳了一声。 李重耳与莲生都回过头去,只见那辅护都尉双眉紧拧,面色黑如锅底。 “殿下。”他悻悻开口:“你都没有问过我……有没有心上人。” 李重耳的双眼霎时间睁得滚圆,像见到什么稀罕物儿似地瞪视霍子衿:“你?有心上人了?” “我为什么不能有心上人,”霍子衿语声高扬:“我比你还大两岁呢!” 这可真是稀罕至极了。霍子衿为人端严肃穆,九年来严守主仆界限,一口一个“殿下”“属下”,态度极为恭谨,纵使李重耳待他再亲昵,也从未如此放肆地回话。如今这却是吃错了什么药? 李重耳不以为忤,反倒又好奇又兴奋,顿时把绿云公主也忘在脑后,和莲生两人一齐调转马头,将霍子衿夹在中间: “你的心上人是谁?快快快,说来听听。” 霍子衿一双视线却移在莲生身上,炯炯盯紧莲生,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 莲生心中暗叫不好,不禁有些发毛:“霍都尉,该不会你的心上人也是我吧?” “呸!” 霍子衿气恨恨地垂下眼帘,五花马扬蹄飞纵,抛下二人,沿甘露大街疾驰而去,只余李重耳与莲生面面相觑,半晌摸不着头脑。 “我回家啦。”莲生悻悻开言:“你快去告诉公主,别对我枉费心思。” “只怕由不得你。” 莲生扁起嘴巴,纵马驰出两步,颇觉不忿,又勒转了马头:“叫阿爷。” 李重耳的面孔,瞬间变得与霍子衿一样漆黑。 —————— 午后斜阳洒遍大街小巷,一个难得的温暖冬日。 城北香市外,丁香巷尽头,高墙耸立,房屋鳞次栉比,夹着一条寂静无人的巷道。 李重耳着一身石青便服,袍角掖于腰下,足踏快靴,身姿矫健,只身在屋顶纵跃而行。遇墙一翻而过,轻捷如一只飞燕,落足瓦面,全无一点声息。 一直奔到最后一座屋顶,寻一处屋脊下隐蔽之地,向四周瞭望片刻,轻轻躺倒,双臂枕于脑后,半闭双眼,轻松自在地晒起太阳。 什么亲王身份,什么皇家风仪,全顾不上了,李重耳下定了决心,他要亲手揪出七宝的秘密。 派人跟踪七宝已经快有一个月,领差的校尉徐角虽然忠心耿耿,脑筋却是不大够用,每次都被七宝成功甩掉,徒然耗尽脚力跑遍了整个敦煌城。一天查不出底细,李重耳就要唤一天的阿爷,眼看着要叫到新年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怎么会跟踪不到?他每天离开王府到底去了哪里?”李重耳恨铁不成钢地冲着徐角咆哮:“人手随你使用,钱物不在话下,旁的事务都不委派于你,就这么点事儿查不明白吗?” 徐角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满脸的胡须都打着哆嗦: “属下每日都尽心跟踪,只是张舍人实在神出鬼没,明明将他牢牢围堵在街巷中,仍不知怎地人就不见了。好几次属下亲眼看着他进了丁香巷,那明明是条死巷,可是张舍人一去无回……” “什么一去无回,他是妖怪吗?定然是你打了瞌睡跟丢了!去劈柴!今年冬天全府的柴火都归你!” 躺在屋顶上的李重耳,微微歪过头,斜眼看看屋脊投下的日影。 那七宝半个时辰前告辞回家,依照这些日子徐角查出的行踪规律,如此提前告辞,必是又要来丁香巷。 徐角那个笨蛋,硬是在巷口死守,守到太阳落山也不见张七宝出来。既然如此,就应当紧紧跟住他看个究竟啊?跟在身后会被发觉,那就飞檐走壁,潜伏在屋顶上啊! 当然了,此处高墙耸立,屋顶陡峭,若不是李重耳身手矫健,旁人也难以居高临下地窥探…… 一阵困意袭来,李重耳禁不住张大嘴巴,打个无声的哈欠,悠然合起了双眼。 最近也真是太累了。连日召集五兵曹议事,深夜里还要在书房里商议军情,查看兵书舆图。虽然身在平安繁华的国都,一颗心早已飞去紧张激烈的战场,与万千将士声气相闻。诚然那雄川霸川的收复至少是数月以后的事,然而战事的筹备却是迫在眉睫,教他日夜挂牵。 柔然的使团,也马上就要到了。 四兄不肯配合易婚,令他冥思苦想的计策成了一厢情愿。圣上这边无隙可乘,要想逃脱婚事,仍要从柔然那边入手。没有了四兄出马,怎样才能让柔然主动推拒这桩婚事? 怎样才能让他们相信,他李重耳根本就不是什么天人,相反,是万万不能嫁的人,就算婚期已至,都要果断取消…… 他李重耳,姿容绝世,敦煌第一美男儿,若说是天人,也相当靠谱,怎么可能是不能嫁的人啊。 如果他容貌可怖,肢体残缺,脾性诡异,万众嫌恶,或许还有机可乘。 扮丑示弱,那万万不可以。伊斥与希利垔两大权臣一齐出马前来敦煌,难道会怀着什么好意?这不仅是一桩婚事,更是两国实力的一次暗中较量,正是展示大凉民心与国威之时,一旦哪里不慎,令他们对大凉轻慢,不免要起贼心…… 嗒,嗒,嗒,一阵轻捷的脚步声响,自巷中远远传来。 李重耳蓦然睁开双眼,无声无息地翻过身来,俯首伏低,紧紧贴在屋脊背后。 双眼自屋脊上的枯草缝隙间望下去,只见巷中跳跳蹦蹦行来一个少年。 老远一看那熟悉的身形,便知道正是他的结拜兄弟张七宝。瞧他得意的模样,必然是刚刚又甩脱了徐角的跟踪。 好小子,你且在我眼皮底下失踪给我看看。 那七宝一路行到小巷尽头,东张张西望望,连紧闭着的香市后门也趴上门缝张望一番。李重耳正有些恍然大悟,想到这小兄弟有可能是撬开大门,直接穿过香市逃走了,却见他回转身子,轻松地斜靠在墙上,掀开腰间佩囊,取出一样东西来。 居高临下地望去,看得清清楚楚,那掌心里滴溜溜乱转的,是一枚雪白的蜡丸。 李重耳对这东西,再熟悉不过,分明便是莲生制作的香丸,蜡皮上隐约还印着一个朱红色的“莲”字戳记。 这家伙跑到这深巷里来,就是为了品味莲生的香丸? 静寂中只见那男儿手指捻动,蜡皮裂成两半。 一缕浓烈花香飘散空中,连屋顶上的李重耳都嗅得清楚。 【📢作者有话说】 嗯哼……
第110章 莲生七宝 ◎是男是女,是人是妖?◎ 一个雄健男儿,在这僻静无人的角落里偷偷品味花香!这等奇诡景象,几乎令李重耳笑出声来。以后定要狠狠嘲笑他一番!这小子素来忌惮香气,稍微有些香味的东西都避得远远的,没想到私底下却…… 那一丝将出未出的笑容,霎时间凝固在李重耳唇角。 整个人,全然凝固在屋脊背后。 就在他的视线里,眼睁睁的瞪视下,七宝两条手臂展开,轻轻旋转一圈,全身上下,飞快地起了变化。 活灵活现地,变成了另一个熟悉的人。 一头乌发绾成利落的撷子髻,阳光下光泽耀眼。莹白的小脸上黑眸明亮,唇角噙笑,一身淡绯襦,玉色罗裙,勾勒出纤细窈窕的腰身。肩头茜色披风,随着身姿飞旋,翻卷出一层层湖水般曼妙的波纹。 两只纤手互拍,啪地一声脆响,莲生得意洋洋地向巷外飞奔而去,眨眼间在狭窄小巷中消失了身影。 僵伏在屋顶上的李重耳,长时间瞪着空荡荡的墙边。 双手紧紧抠在屋瓦间,才没有因失神而滚落下去。手指抠得太狠,深插瓦缝之中,指节都已经泛白,却是毫无知觉,恍如身在梦境。 —————— 星垂月涌,静夜沉沉。 姬守婵与众宫人侍立卧室外厢,大气不敢出,只侧耳倾听韶王殿下卧室内的动静。 时已三更,他始终还未歇息,自从傍晚回府之后,就一直在室中往来踱步。冬夜寒凉,纵然卧室中燃了炭炉,也仍然丝丝生寒,而他只披了一件白绢中单,软滑的衣袂垂落,在丝毯上扫出极细微的簌簌声响,时远时近,一圈又一圈。 “都去睡!” 室内一句厉声暴喝,吓得众宫人顿时作鸟兽散。姬守婵鼓足勇气,捧起漆盘,将折叠整齐的内衣送入室中,还未踏上台阶,已经被劈面掷来的凌厉目光逼得俯首跪倒。 “去睡,没听见吗?” “请殿下容奴婢侍候更衣……” “不须侍候,退下。” 如此寒夜,他不更衣,不就寝,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姬守婵微微抬起眼帘,只见那颀长背影凝立窗前,纤薄的白绢清晰勾勒出身形轮廓,坚实的肩膊,削细的腰身,强健又诱惑,此时月光下半明半昧,却带着异样的萧瑟之感。 “叫你退下。”李重耳没有回头,只是随手轻挥,语气中强自压抑的火星,令姬守婵再也不敢冒昧,唯有唯唯诺诺,倒退着出了室门。 帘帷重新垂落,空阔的室中只剩了李重耳一人。 辗转踱步良久,终于负手静立在窗前月光下,仰头闭紧了双眼。 七宝的底细,他想过万千可能。 想过他可能是逃奴、逃犯,所以不愿暴露身世。想过他可能是江湖游侠儿、行者、术士,自然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想过他可能与莲生早就相识,出自什么缘由不愿让他知道。想过他可能和莲生一起恶作剧,设下个圈套逗他玩耍。 这一切可能,他都接受,他们是好兄弟,彼此信任,足可生死托付,纵然有秘密也只是让他好奇,从没有过丝毫猜忌。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小兄弟,身怀妖术,能变化身形。 他心爱的莲生,原来是七宝的化身。 遥遥地想起与七宝与莲生相识以来的一切,无数当时没太留意的疑惑,如今都迎刃而解。初次见到莲生,那女孩就诡异地只身出现在夜半无人的密林里,与他恍若早就相识;她知道许多李重耳的近身秘密,一切宛如身历;她与七宝,屡次交替出没,从不同时出现;胆气过人的七宝,唯独畏惧香气…… 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他身中剧毒的弥留之际,忽然见到莲生现身。 终于明白为什么祁连郡妖魔作乱的生死关头,七宝却始终没有出现。 七宝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化成一个女子来接近他?他们已经是结拜兄弟,是至亲的人了,他,他到底是想怎样? 母亲阴凤仪早有叮嘱,说莲生必是妖怪,相识之初诱以颜色,时日一长必然加害。李重耳也早知她身怀异术,操控香气的手段异于常人,却是万没想到,还能变化身体到这个地步。 是人是妖,倒可以不在意。 他与她相处已久,彼此交心,深信她心地良善,胸怀众生,不是个能害人的妖怪。人,神,妖,魔,到底如何区分?在李重耳的心里,这点区分不过就在于助人还是害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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