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人,以生命守护他,养育他,帮他解开那个恶梦。 那持剑的身影,就是他的杀父仇人,大凉当今天子,当时的惠王李信。 柳染的父亲,名唤李谭,先帝李浩的长子,李信的长兄,当时的东宫太子,大凉真正的皇位继承人。 柳染的母亲江氏,李谭的太子妃。 柳染的本名,叫做李冉,是李谭最小的儿子。 全家除他之外,父母双亲,五个兄长,两个姊姊,所有家人和属下,都死于庚子二十二年仲秋之夜,一场血腥惨酷的大屠杀中。 惠王李信宣称太子谋反,在那金风浩渺、安乐祥和的夜晚,突然纠集三位亲王弟弟杀入皇宫玉宸宫平叛勤王,捉拿太子李谭。 李谭所在的东宫,原有曜锋骑、昭锐骑两路禁军守卫,严密等同天子,孰料当日曜锋骑突然倒戈,杀败另一路禁军昭锐骑,突破防线攻入东宫。 李谭最亲近的属下,是四个辅护都尉,名唤宿莽、萧澄明、荀良遇、安海山,号称“东宫四友”,都是文武双全的良臣。事发当日,轮值贴身守护李谭的就是宿莽,一路拼死抵御,然而终于寡不敌众,与李谭一起,被曜锋骑所擒。 东宫建义殿,高大空阔,肃穆庄严。惠王李信居中而坐,一双眼缓缓扫视殿中,面色森冷如寒冰。 李谭与太子妃江氏被绑缚在殿柱上,家人属下数十人皆被上绑,黑压压跪了一地。殿外杀声震天,靖王、誉王、熹王仍在率兵与昭锐骑激战。 宿莽原以为,李信必定要会同三个弟弟,将李谭与家人属下擒拿,交由圣上李浩处置。太子没有谋反,宿莽一清二楚,只要有申辩的机会,必然还有生机。 万没想到,没有审理,没有关押,李信并未等候三个弟弟聚齐,直接便在建义殿开始了屠杀。 亲手自众人中拖出二十一岁的太孙李玄,推在李谭面前,一剑斩首,鲜血溅上李谭的衣襟,身旁的李玄生母、太子妃江氏当场昏厥。 宿莽惊呆了,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恍如身处梦境。 惠王李信,何以至此? 大凉万民景仰的英才,忠心护国的名将,在那一夜如妖魔如野兽,阴冷疯狂,残暴凶狠。众人哭叫声里,他命手下自殿旁防火的水缸里取来凉水,泼在江氏脸上,看着她苏醒,才又拖出李谭次子李照,一剑杀死在她面前。 “李信!你会有报应!”大殿中回荡着江氏凄厉的怒骂:“丧尽天良,禽兽不如!来日你必被剖腹挖心,子子孙孙不得好死!” 李信丝毫不为所动,又拖过三子李密,一剑穿胸。那十几岁的少年竭力挣扎,被刺了数剑才死,抱着李谭的腿,倒在父亲脚下。 琼楼玉宇,成了人间地狱。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一一尸横就地,最小的儿子李冉,当年不到三岁,就依偎在宿莽身边。宿莽拼命以身体遮挡这小小孩童,不让他看到那一幕惨象,不让他被豺狼发现,然而终究还是被李信那双血红的眼眸盯上。 就在那一瞬间,殿外杀声,陡然暴响。 萧澄明、荀良遇、安海山浴血奋战,终于率仅余的人马杀入建义殿。殿中瞬间混乱,那李信也是杀伐决断,毫不迟疑,当即丢下李冉,回身奔到柱前,先一剑一个,割断李谭与江氏的喉咙。 鲜血喷涌,将金漆大柱染成一片血红。众人凄厉的呼声里,太子夫妇寂然倒下,仲秋朗月都黯淡了颜色,躲入厚厚云层,不忍目睹这世间惨象。 萧澄明舍生忘死,拼尽全力杀到宿莽身边,斩断他的绑绳,护着李冉杀出重围。身后一个又一个忠臣义士殒命,辅护都尉之一的安海山也被乱刀砍杀,唯有李冉被众人死死守护,轮番背负着闯出一条血路,送这三岁孩童逃出生天。 冲出玉宸宫门的一刻,宿莽回头望去,只见晴空朗月已被滚滚黑烟遮蔽,冲天烈焰自建义殿方向而起,迅速蔓延东宫。困在宫内的所有太子属下,再没有机会逃出来。 那一幕景象,永远深刻在他的记忆里,正如柳染日夜的恶梦,一生挥不去滴在自己额头的血迹。 东宫之变,自此都道是太子李谭畏罪自焚。 都道是太子咎由自取,连累了家人、属下上百条性命。 唯有这死里逃生的寥寥数人知道,是李信亲手杀了兄长,杀了嫂嫂,还当着他二人的面,杀了七名无辜的儿女,之后纵火,毁尸灭迹! 大火烧灭尸首,烧灭一切证据,烧不灭眼中淋漓鲜血,烧不灭心头深深铭刻的恨。 李冉逃出敦煌,自此隐姓埋名,在三名辅护都尉的守护下逃亡中原。李信自然知道他漏网,派了一批又一批人马四处寻访追杀,誓要斩草除根。柳染几次濒临死亡边缘,都被死士救下,为此无数忠良舍身殉难,包括杨七娘子的丈夫施正德。 令柳染决心不再一味奔逃的,就是施正德之死。 他已经长大成人,要回归故土,要直面死敌,报仇雪恨,祭奠忠魂! 要让那杀兄篡位的恶贼李信,血债血偿。要让他尝到所有亲人当着自己的面被屠戮的滋味,要让他所有子女,都惨死在他眼皮底下,让他心胆俱裂,生不如死,最后再一刀取了他的狗命! 经历东宫之变的屠戮,新帝继位后对“叛党”的血洗,十几年的无情残杀,李谭手下势力死伤殆尽,柳染能集结的人马,极其有限,复仇十分艰难。 潜回敦煌以来,只能隐身于寺庙与洞窟之间,以作画为生,暗中招兵买马,表面声色不动。 所幸柳染天赋异禀,能够极其逼真地,伪装成一个醉心丹青的画师。所有线条色彩,全然与生俱来,每个形象早已潜藏在他的脑海,不需名师传授,不需修习技法,不需想,不需改,抬笔就画,熟极而流,神佛妖魔,个个栩栩如生。 为什么? 茫茫脑海深处,依稀有一幅画面,模糊而深刻,缥缈而逼真。 是一幅顶天立地的经变图,漫天神佛,成千上万,一道道佛光映照天穹,飞天纵横,天花飞散,菩提树,迦陵鸟,莲池水波荡漾,金沙遍地流泻,菩萨居高临下地俯瞰,无数众生虔诚膜拜…… 他不明白这幅画是从何而来,但是自幼深印脑海,无形中有一种强大的魔力,驱使他把它画出来。 这一生流离颠沛,唯有手持画笔时候,能有真正的安宁。坐在洞窟中,抹平了白灰的泥壁旁,似乎心中天然有佛,不能自抑地要自笔端涌现,整个灵魂都受了佛光的映照,令他愉悦地翱翔在极乐世界,忘却所有血仇,忘却前世今生…… 不能忘却。 绝不能忘却! 一切早已注定,他不能安然做一个画师。 不能心存慈悲,不能有凡俗之念,不能谈情说爱,不能有片刻温情。他的宿命,就是复仇,要抚慰那无数承载在自己肩头的冤魂,为此见人杀人,见佛杀佛,什么都不能阻碍他持刀前行。 连莲生,也不能。 一时间,都有些为自己的软弱羞愧。惨死在他眼前的阿爷阿娘,阿兄阿姊,都在看着他,安海山,施正德,无数为救他而死的义士在看着他,怎能心慈手软,瞻前顾后,为着一点儿女情长,错过复仇良机?
第146章 落入贼窟 ◎两情相悦,毕竟不同于孤身自处。◎ 李重耳必须死。如果为了让他死,必须伤害莲生,那就……伤害好了。 自己的至爱亲朋被屠戮殆尽,这世上哪还有他必须放过的人? “你下手吧。” 宿莽浑身一震,反倒不能置信地瞪着柳染:“什么?” 柳染转头凝望他,眼中光芒炯然,有痛楚,有凄怆,更有决绝的杀机。“擒莲生为质,逼那小贼就范。” 宿莽欣喜若狂,一把拍上膝头:“好,主上英明!时不我待,须尽快动手!” “擒来诱敌就是,不准伤她。”柳染背负了双手,在楼道中往来踱步:“须找个合适地方藏住她,待得做掉小贼,再放她出来。藏在何处为好?门防须严密,周遭须僻静,防她呼救、逃走,须有人伺候一日三餐……” “何必如此麻烦?我有的是更好的法子,叫她永远开不了口。” 柳染双目一睁,宿莽顿时低了头。“是是是,我会小心筹划。” “你们不要亲自出手,都是常在我身边出没的人,一旦与莲生照了面,日后放她出来,后患无穷。须找个可靠的外人行事。你们只管招呼那小贼就是。” “叫……叫钱金彪出手?他们做这种事,原是家常便饭。你说的藏身之处,唯有五阴寨是再合适不过了。” 射入店堂的黯淡日色中,柳染那张清秀面庞,半明半昧,神色不定,足下往来踱步,徘徊了异常长久的时间。 “钱金彪是个贪花的恶贼,放莲生在他手中,太过危险。” “他十分惧怕主上,只要主上下了严令,谅他不敢违抗!再说了,擒了莲生在手,那小贼落网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关不了多久。” 柳染静静思忖许久,终于咬定了牙关。 “就这样办。传令钱金彪,擒住莲生,藏在五阴寨,务必好生伺候,保她毫发无伤。莲生计谋多端,那些山贼不是对手,要他们都离莲生远些,不准听从她的额外要求。还有……” 他转过头,背朝着宿莽,却是加重了语气: “记住,绝不能让她碰到酒。” —————— 晨光渺渺,冰湖寂寂,凝固的湖面之下,却不知有多少波涛动荡不息。 莲生徘徊湖畔,任清晨微风吹拂披风衣襟,小脸被寒气冻得通红,一双黑眸只怔怔凝望薄雾迷离的远方。 自那夜被瑶光背负着逃离危机,已经是第三天。莲生没有再去韶王府,李重耳也没有来寻找她。阿母宫夫人敏锐地发现女儿的异常,几次温言相询,莲生只是一笑而过。 阿母日夜担忧阿父的行踪,已经憔悴不安,莲生哪里肯再添加她的烦扰?只说照常去上工,却悄悄来到这冰湖岸边,好好思索一下何去何从。 两情相悦,毕竟不同于孤身自处。有亲昵,也要有疏离,有钟爱,也要有宽容,一点口角,在所难免。 然而李重耳,那一直珍爱她疼惜她,不惜一切守护她的人,突然之间拔剑相向,要取她的性命,这样的事,一生发生一次,已经太多。 原来他是如此暴虐,狭隘,如此容易猜忌和妒恨吗?无法忘记那可怖的一幕,那一双眼凶光暴射,眼珠都泛着血红,剑光凛凛,毫不留情地劈向她,刺骨的寒意,飒飒然划痛她的面颊…… 莲生奋力摇了摇头,自囊中摸出一把香丸,全部捏破,让纷纷扬扬的香雾,扫去眼前幻影。 香雾飞腾,在空中交织出曼妙图案。硕大的摩诃波楼沙花凌空绽放,淡粉花蕊漫天翻卷……一人多高的摩诃曼陀罗花,如火红号角伸向天空……摩诃旃那花飘浮水底,青色花瓣如天女罗裙,两个紧拥的人影奋力游向它,衣袂在水中层层飞扬……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08 首页 上一页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