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帐摇动…… 一阵异常的喧哗,就在这要紧关头响起,隔着重重珠帘传入深宫。李信猛然停止动作,拧紧一双浓眉,侧耳倾听室外动静,很快有一人奔到阶下,是常侍宦官王怀祖: “陛下,紧急军情。” “明日再议!” “陛下,夏军围困陇安,赫连……赫连阿利亲自挂帅!” 李信猛然一个战栗,自宋小桃身下抽出手臂,跳起身子,唰地一声拉开帐帷: “什么???” —————— 入夜后的韶王府,依然充满紧张混乱的气氛。 “米饭!皂角!澡豆!面脂!换一盆水!换条面巾,快快快!” 李重耳的卧房门外,宫人仆从穿梭往来,仓皇替换着一盆盆热水和面巾,个个气色严重,乍一看去还以为室内有妇人生产。珠帘内更是一团混乱,一群宫人围在李重耳身边,手忙脚乱地操持着,地上泼得一片片地全是水迹。 “还是不行!”李重耳对着镜子一照,哀声嚎叫起来:“一点都没有脱落!” 那张白皙俊秀的长方脸上,赫然八撇朱红色的猫须,分列嘴巴两边,左四右四,整齐地绘成阳光放射形状。 宫人个个都是满肚子的忍俊不禁,只是在这暴躁殿下面前,死也不敢笑出来,唯有板着面孔,拼命为他洗刷。谁知那朱墨似是加了什么胶质调成,一笔笔深入肌理,再怎么用力擦洗,也是红亮亮的八撇小胡须。 帘外一阵奔跑声由远而近,是好不容易赶上休沐日放假回家的霍子衿被紧急召唤回来。进门一看到李重耳的惨状,惊得绊了个趔趄:“谁干的,殿下?” “还能有谁!”李重耳跺着脚大叫:“快给我想法子!” 下午趁着这管头管脚的辅护都尉不在,李重耳自己遛遛哒哒跑去九婴林与七宝比武。 照例是个输,被七宝揍了个落花流水,这倒也习惯了,谁想到那七宝这回不再逼着他叫阿爷,而是摸出一副早已备好的笔墨,要往他脸上勾画。 “喂,不准胡搞瞎搞。”李重耳手忙脚乱地退避:“本王这张脸是随便勾画得的?” “你阿爷这张脸就随便勾画得?”七宝仰天大笑,嘴巴咧得连嗓子眼儿都看见了:“这叫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看在你人品还不错的份上,放你一马,只涂个鸦,就不写‘李重耳是我儿’了。”
第40章 御驾亲征 ◎那是平生头一次,自心底生了怯意。◎ 李重耳拼命挣扎,然而哪里抵挡得了七宝的武力,硬被那家伙按倒在地上,双腿骑在李重耳胸前,牢牢压住:“别乱动,画几笔而已,你敢晃脑袋,就把你整张脸都涂花……” 起先李重耳还没太在意,掩面奔回府中,揽起铜镜一照,只见嘴边一圈小猫胡须,自己还忍不住笑了两声。满拟一盆水洗掉就是,谁料到那小子使了诡计,朱墨里不知加了什么东西,竟然搓破了脸皮都洗不脱! 千般憋闷,万种委屈,多少言语都形容不了李重耳心中这份悲怆。他对自己的颜面,爱逾世间所有至宝,怎容得有丝毫污损?真若是长时间洗不去,教他怎生见人?明天一早还要上朝,见了圣上要怎样交代!…… “传圣谕!” 越是忙乱,越是枝节横生。猛听得庭院中一阵暴喝,宫中黄门侍郎快马奔驰,金龙旗号闪动,人马直入府中:“宣韶王入朝,商议紧急军情!” 李重耳摸一把脸,红涨的面颊霎时间变得惨白:“七宝那混蛋!我这模样被圣上看见,他就没命了!……” 还是霍子衿头脑清楚,在这样的紧张混乱中,陡然现出一点亮光: “殿下!上次那侍医辛不离呈送的什么洗面澡豆,说是去污力极强的,你收在哪里了?” — 韶王府风灯高展,门户大开,碧玉骢一道闪电般飞驰而出。 全仗着那苦水井的神童精心调制的澡豆,终于洗脱了一脸红胡子,李重耳一边纵马飞驰一边整装束带,总算片时不误,衣冠严整地冲进了玉宸宫。 平素就庄严肃穆的齐光殿里,此刻更是肃杀一片,人人脸上都带着沉重的神情。 “赫连阿利亲率十万大军,围困陇安!” 且不用听那长篇大论的军情急报,单是赫连阿利这个名字,就足以让在座的每个人悚然心惊。 夏国乃是游牧民族,本来只仗军士勇武、马匹强健,偶尔在边境劫掠百姓和财物,并不足以构成大患。自从六年前国主赫连勃勃任命赫连阿利为大将军,夏军却如脱胎换骨,一跃成为足以称雄天下的强师。六年前的濡水之战,就是由他统率,横扫大凉军队,连夺雄川、霸川两座重镇。 去年新国主赫连安昌继位,一度与赫连阿利不睦,削夺了他的军权,故此年初姑射之战,没有赫连阿利参与。而如今,他,他东山再起,大军压境…… “不如与夏国议和,割让陇安,保得一方安定。” 司空宋昀于阶下跪倒,恭敬禀奏。他是婕妤宋小桃的长兄,一品重臣中最年轻的一位,辖宗正寺、司农寺、太府寺,堪称是天子与百姓的生计皆在他一肩之上,极得李信信任: “为战之道,当知己知彼。赫连阿利的威名天下皆知,我大凉近年名将凋零,军力疲惫,并没有实力与他对抗,与其白白劳损军力,不如暂时求和,以图休养生息。” “万万不可,圣上明察!”太尉裴放焦切万分,飞快奏道:“陇安如再失陷,整个庆阳郡全部沦为夏国所有,东南边境再也无险可守,前方一片坦途,夏军可长驱直入,直取敦煌。年初万千将士浴血奋战才保住陇安城池,怎可以一朝拱手相让!”…… 李信默然不语。齐光殿中,死一样的静寂,四下灯火,都要被这沉重的空气压熄。 “阿二?” 二皇子李重盛连忙挪动肥壮的身躯,恭恭敬敬施下礼去:“裴太尉说得是,陇安绝不可失。宋司空说得也是,夏军兵力强大,我大凉没有必胜的把握。” 李信蹙起了双眉:“那么你的意思呢?” “臣以为,治标不如治本。夏国之所以对我大凉敌意如此之深,或许与我国背约不守有关……” 李信虎睛微眯,语声陡然变得寒冽:“背约不守,是说朕了。” “不不不,不不不,”李重盛赶紧摇手,吓得一身冷汗直冒,整个身体都向后退去:“臣的意思是,我国六年前与夏国订下濡水之盟,以四弟入质,换取两国交好,但是贵妃娘娘与四弟中途逃走,此后夏国对我国的进犯,就一刻都没停止过……” 在他下首低眉顺眼静坐的四皇子李重华,闻言猛地抬头。 秀美如仕女一般的少年,平素已经温文柔弱,少言寡语,眸中始终湿漉漉地,带点小鹿般驯服的神情,此时听得兄长提到自己的往事,更是霎时间面白如纸,仅有的一点血色也褪光了。 “阿兄……” “四弟啊。”李重盛转向他,语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圣上遣你入质,本是信任你善良本分,能信守盟约,换取全境平安,谁想到你自私胆怯,只顾自己安危,居然不得圣上诏令,擅自逃回国来。做儿女,要为父亲分忧,做臣子,要为国家献身,你看你做了什么?陷父亲于不义,陷国家于水火。今日陇安之险,依我看来,要着落在你的身上。” 阶下群臣面面相觑,一时间鸦雀无声。李重盛环顾四周,略微抬高了声音,字字缓慢沉重,直刺人心: “圣上,夏国屡次入侵,无非是愤恨我国未守盟约,只要遣送四弟与贵妃娘娘回去,定当取得夏国原宥,两国恢复通好,陇安之险,自然可解!” 殿中一片静寂。只听见李重盛沉重的喘息声。 “圣上……”李重华膝行向前,跪拜于地。 李信低头望着这个文弱的儿子,轻轻摆了摆手:“讲。” “圣上,”李重华抬起头,一双充满凄怨的黑眼睛镶嵌在皓白如玉的面上,尤其显得又大又深: “臣与贵妃娘娘擅自逃回,已向圣上请罪。夏国大单于赫连勃勃凶残暴虐,天下皆知,我二人在夏国五年,受尽折磨,贵妃娘娘被他强逼试药以致身残,圣上亲眼得见……” 李信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 殿中似有凄寒冷风刮过,人人都凛了心胸。阶下的李重华望着父亲,声音微颤,幽深黑眸中全是泪光转动: “去年我二人身中剧毒,已濒垂危之境,天可怜见,正逢赫连勃勃病重身死,统万城中大乱,我二人才有机会逃出,历经千难万险,回到敦煌……”他见李信始终不语,颤抖的声音中,带了越来越多的绝望之意:“圣上……” 李信睁开双眼,缓缓叹了口气。 “朕也知道,所以没有追究你们的过失。不过……唉,后患无穷啊。” “如有背约弃盟之罪,还请圣上……不要牵连贵妃娘娘。” 李重华双手伏地,深深拜倒: “臣入质夏国,多蒙贵妃娘娘舍身相护,才留得一条性命,慈恩深重,无以为报,此次如果需要遣臣回去,臣绝无怨言,只希望圣上……能留下贵妃娘娘。她长年抱病,经不起这样磨难,夏国要的,也只是臣身……” “圣上!” 死一样的沉寂中,忽然传来一声炸响,是李重耳挺身出列。“臣……有话启奏。” 李重耳的胸中,一口气已经闷了许久,对面太尉裴放接二连三地向他使眼色,都无法阻止这腔闷气的爆发: “臣以为,遣阿兄回夏国为质,绝不是解决边境之困的正途。夏国虎狼之心,一贯有之,要的不是四兄更不是贵妃娘娘,而是我大凉丰饶国土,岂肯因为四兄入质而放弃良机?白白伤我皇室血脉,损我大凉威名!” 李信神色不动,只淡淡望着他。 李重耳鼓足勇气,继续说下去: “贵妃娘娘与四兄在夏国五年,蒙受奇耻大辱,我大凉当全力复仇才是,怎可再次示弱,反将四兄送入虎口?以臣之见,当举全国之力,救陇安出险,力战到底,不屈服于夏国淫威!” 群臣嗡嗡,顿时又是鼎沸一片。 纷乱的争议声中,李信微微阖起了眼睛。 他也曾经,是个坚决的主战派啊。 当年惠王李信的英名,在大凉如雷贯耳,远远超过他那太子长兄。多年征战,积功累累,东境与夏国的边界是他亲手平定下来。之后国泰民安,物产丰饶,夏国根本不敢前来侵扰,那片宁静的天,踏实的云,如今想来都如梦境一般。 是什么时候开始天下大乱? 十六年前澹台咏横死,护国飞天神失踪,太子叛乱,先帝薨逝……一连串的变故击碎了大凉太平。李信继位后,重整河山,布置了定国侯容毅、靖王李恂两支重兵把守东境,将近十年的岁月里,也算是保得了江山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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