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张脸全成焦黑之色,额前毛发已秃,眉毛,眼睫,一概不见。两边面颊,都有累累疮疤,从额角至下巴纵横交叠,血红暗紫间杂,如丘陵般起起伏伏。右边眉骨处更是青筋暴突,肌肤扭曲,牵得右眼歪向一旁。 李重华小心捧着药汁,以细绒药刷蘸取,轻轻涂上母亲的面庞。 神情专注,姿态端凝,一双眼中满载的都是虔诚与崇敬,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张被摧残得如鬼魅一般的脸,而是一尊菩萨,一座佛。他自己那张苍白而清秀的面容上,因如此的倾心投入,也自有一种非凡神采散发出来。 “前日服的是什么药,实在神奇,这身体被那蛊毒种了四年,每日摧心蚀骨,生不如死,如今忽然不痛了。” “太好了,恭喜母亲。那是霍少府进献的柳枝甘露,果然见效。” “霍承安?他弄到柳枝甘露了?” “嗯,他查到消息,咱们在夏国听说的那位异人,逃到敦煌来了,几经周折弄到那小小一瓶甘露。”李重华收起药刷,仔细端详母亲的脸:“这焕颜的方子是孩儿依照夏人的毒经配成,祛毒效果明显。母亲放心,终有一日,可恢复旧日容颜,比世间所有女子,都要美丽万倍。” 容春霭笑了。 “阿四啊,这等鬼话……” 她努力眨动眼睛,从残损的眉骨下方睁开一条细缝,望着眼前的儿子: “也只有为娘才信罢。” —————— 莲生叉腰立在鸣沙山头,意气风发遥望四周。 男身健硕,在这已经变得寒凉的深秋,仍然只穿简单的裲裆衫、扎脚裤,长发以一条皮绳扎在头顶。此时从头到脚全是沙土,稍微一动,便扑簌簌地飞散,整个人好似沙子堆成的一般。 听从义父义母安排,她已经搬去九婴林中的山庄居住了。说是搬,其实压根儿没有什么可搬的,十六年贫寒生涯,全部家当塞不满一只木箱。 而义父义母为她布置的新居,简直极尽舒适奢华之极致,宽大的卧房,重重锦绣帷帐,一张足有六尺多宽的绣榻,可以翻着筋斗打着滚儿睡觉。知道她爱制香,还有专门的香室,比凝香苑的莲字香室还要宽大数倍,所有制香物事一应俱全。 物质的奢华,莲生原本并不重视。但是轻物不等于薄情,如此精心布置下蕴藏的体贴与深意,令她感受到了从未想象过的父母温情。 庄中除了几个童仆,便只有宫羽夫妇与莲生三人。那童仆都是自农家雇来的老实孩子,什么都不懂,终日只做些粗重活计,大部分事务还是一家三口亲力亲为。日子安静得如同一幅画,岁月在其中长时间地静止,令人错觉时光就此停滞。 “阿父,我不会弹琵琶,从没碰过的……” 一只镶螺钿紫檀五弦琵琶,遍体花枝盘绕,精美异常。宫羽教她横抱怀中,左手按弦,右手以拨子拨奏。莲生不禁额头见汗,手指在琵琶上一按一个湿印: “我这笨笨的手指头,糟蹋了这么珍贵的宝贝……” “这不是什么珍贵的宝贝。”宫羽淡淡道:“皇帝命我去宫中乐库,随意挑选名贵琵琶使用,但我点检了库中的每一只,都是凡品。这么粗陋的凡品俗物,还精心珍藏起来,镶金嵌玉,重重包裹,世人的眼光,也真是差到极致了。勉强捡了这一只,你随便用用罢。”
第42章 沧海横流 ◎有她与他携手,岂不是天下无敌?◎ “我能学会吗……” “你有天分,只是未曾开启。”宫羽温和地看着她,那双青眸中泛动着的怜惜,教她不自禁地踏实和安心: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制香,舞蹈,你都没有学过,纯然发乎内心,一切自然有成,这是上天赐予的禀赋,旁人求之不得。来,试试看。” 叮咚两声,自莲生小心拨动的丝弦下流出。 一股莫名的舒畅,浸润了莲生身心。这感觉,确乎如同制香,如同舞蹈,如同一个暌违多年的老友回到身旁,如同终于寻回了身体一直缺失的一部分。纤纤十指与这弦柱之间,有些有形有质的关联,将她与这乐器,乐声,牢牢维系在一起,紧密交融,浑然一体…… 叮叮咚咚的乐声,如清泉入谷,珠落玉盘,越来越连贯,越来越清晰。 筚篥,箜篌,莲花琴,凤首阮……一样一样,触类旁通。朝阳升起,明月当空,清风拂林,雨雾迷离……有乐声相伴,一切都更增几分雅韵,点点滴滴都发散无穷华彩。这清新乐音,与浩渺花香一起,渐渐都成了莲生身心的一部分。 只可惜,无法尽情享用这安稳的日子呀。 仲秋已过,莲生要启程去祁连郡了。生长了十六年的故乡敦煌,一旦离别,满心不舍,眼望这绮丽山川,茫茫黄沙,不知何日才能重逢…… 此时朝阳斜照,山上金光流动,绚烂刺眼,无数少年男女笑语喧哗,正在黄沙间滑动作耍。那黄沙细腻异常,踏在上面进一步滑三步,行走极是艰难,唯有莲生健步如飞,转瞬间便奔在沙丘最高处,在众人喝彩声中,欢声大笑着滑下山坡。 “韶王殿下出行,闲人闪避!” 猛然传来阵阵暴喝,一队军士纵马驰过山谷,见得有人接近,厉声呵斥驱赶。莲生当然不怕他们,但是……韶王!李重耳!前几日刚刚给他画了一脸红胡子,收拾得相当惨,这小子会不会趁机报复啊! 正待转身逃走,早已被李重耳一眼瞧见。 “七宝!站住!” 莲生也唯有从沙堆中翻滚出来,嘻嘻笑着望向碧玉骢背上的李重耳。无数黄沙如滔滔水流,自她头顶,衣角,裤腿,簌簌落下,脸上也粘得一层厚厚沙土,活像个地里刨出来的泥菩萨。 “傻耳朵,你怎么在这儿?该不是也来滑沙吧?” 那殿下翻身纵下马背,肩后斗篷一扬,大步向莲生行来:“我去皇庆寺烧个香,求佛祖保佑。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莲生向后跳了一步,拾起身边滑板:“才不听你的,我还要滑沙呢!” 李重耳瞪着她手中滑板,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滑沙?” “嗯,怎么,你想玩吗?” 秋风起,黄沙鸣,正是鸣沙山最好玩的季节。 这座绵延八十余里的沙山,深谷危峻,峰背峭如刀削,满山皆是细腻黄沙。沙尘闻风而起,漫天回旋,发出尖利鸣响,声震数十里,在敦煌城中都听得见。若是黑夜时分,孤身在此经过,那奇诡的沙鸣,比鬼哭还要可怖,所以行人途径敦煌,都在客栈过夜,决不夜渡鸣沙山。 只有那些顽皮少年,偏要以沙鸣取乐。 每年春秋两季,城中一大盛事就是滑沙,少年儿女纷纷跑去城南,成群结队登上鸣沙山,一齐滑下,脚下沙山顿时吼声如雷,似一个不满后辈胡闹的长者在不耐烦地咆哮。平日里静谧空茫的沙山,到了此时,喧哗无比,简直比集市还要热闹。 李重耳身为皇子,哪里有机会玩这种市井把戏?儿时自然没人肯带他来,如今已经成年,更不方便当着那一大群皇家仪卫的面在沙堆里翻滚。然而见七宝玩得欢天喜地,禁不住心中大动,顿时也跃跃欲试:“走!带我一起!” 身后霍子衿长叹一声,帮他敛起袍角掖在带下,裤脚扎束整齐,转身吆喝仪卫:“向后转,下山,不许回头。” “呜——呜——”一阵阵尖利的沙鸣,漫山翻卷。 莲生带着李重耳爬上最高的山头,找个最陡峭的山坡,铺好滑板,教李重耳骑在板上。李重耳刚刚坐稳,只听身后一声暴喝,一股大力撞上肩头,是莲生猛推一把,随即纵身跃上木板,与李重耳一起,驾板冲向坡下。 眼前劲风呼啸,黄沙滚滚,漫天漫地扑面而来。 身子如驾云,如御风,一度腾空而起,身下滑板都脱手飞去。这一推的力道实在太大,根本不是滑沙,成了钻沙,两条好汉挟奔雷闪电之势,宛如一条黄龙翻滚着扑下山坡,飞扬的沙尘带动空气,卷起惊雷一般的轰鸣,在天地间啸叫不息。 山脚下,两人摔成一团,挣扎了好久才从深埋半身的沙土中翻腾出来,边笑边骂,呸呸吐着沙尘。 李重耳一身黄金冠带、锦绣袍衫,全部被黄沙席卷,连靴筒中都灌满了沙粒,兀自仰头大笑:“好玩,好玩,若不是出征在即,定要痛痛快快滑上一天!” 莲生止了笑声,眨眨眼睛,沙粒扑簌簌地自她皱起的眉间落下:“怎么又要出征啦?不是刚回来吗?” “战事哪由得人?”李重耳伸手在她头顶胡乱抚弄一把,洒下更多浓密沙粒:“夏国卷土重来,围困陇安,大军紧急驰援,五日后便要启程!” “怎么总是你啊?朝中无人了么,又派你去打仗。” “这是什么话。”李重耳扬起一条眉:“本王英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当然是沙场克敌的上上之选。告诉你,上次只是一员小小牙门将,这次本王挂帅了,挂帅你懂吗,元帅,亲自坐镇指挥三军,定能把夏军打得落花流水!” 莲生斜睨着他,慧黠的目光在他脸上转来转去:“吹你的大牛皮吧。瞧你这一脸黑气,不知几夜没睡好了,与你上次出征前那个信心满怀的劲头可大不相同,这一仗,只怕凶险得很吧?” 一句话说得李重耳顿时灰了脸,坐倒在沙丘上,仰望头顶漫漫苍穹。 凶险不凶险,他比七宝明白。 平生第一次统兵,多少困境是李重耳以前难以想象。兵马粮草捉襟见肘,三公九卿各有各的算盘。少年人的心中,一直以为大凉是天下第一强国,万众归心,四海宾服,哪想到国家军备衰驰到如此地步?作为三军统帅,肩头重任压得他数日未曾入眠,只靠着一腔激奋心情硬撑下来。 “……算你聪明,这一战确实与年初那一战大不相同,夏国名将赫连阿利挂帅,十万兵马倾巢而出,一场硬仗,难打得很。”李重耳长吸一口气,拂去肩头黄沙,转头望着莲生,唇角重又露出一丝桀骜的笑容: “凶险自然凶险,然而大丈夫处世,有些事没得选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上次一走便是半年,这次更不知是多久了,你前几日的胡闹,等我回来再跟你算账!” 朝阳当空,山间劲风飒飒,无穷无尽的沙尘落在两人身上,吹也吹不走,拂也拂不尽。 莲生的心中,忽然也如这漫天沙尘一般,生出无尽不舍之意,茫茫难捺的挂牵。 如此艰辛的一仗,这小子,真的能赢吗?敌国名将挂帅,十万兵马压境。而眼前这个傻耳朵,和莲生比武从未赢过,一次次被她骑在身下逼着叫阿爷。 “……你们会单打独斗吗?那个赫连什么的,使刀还是使枪,拳脚怎么样?” “仗不是那么打的,要看武力,更要看兵法谋略。我也已经读过很多兵书了,何况还有大将军贺老先生亲自监军,还有其他将官辅佐我。”李重耳傲然昂首,双眸中又恢复了烁烁神采,湛湛清气,迎风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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