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祸起于七年前,或许更早。 靖王与定国侯反目,以违抗军令为由,未经请示朝廷,前往白河大营,就地斩杀容毅父子。 滔滔白河水,被忠良热血染到赤红。主帅遭难,引发大军哗变。容家军人数不多,却是训练精熟的精锐之师,一夜之间,自相残杀者有之,弃甲归田者有之,逃亡者有之,殉身者有之,八千子弟风流云散,唯余一杆“容”字牙旗,孤独飘扬营中。 李恂乃是先帝李浩第四子,李信的亲弟弟。然而铸成如此大错,罪无可赦,也唯有抓捕下狱,以谋逆之罪斩首弃市。 东境烽烟,自此熊熊难绝。两支重兵遭遇重创,夏国那边却是国力崛起,此消彼长之下,大凉嘉兴十年,濡水之战爆发。朝中名将凋零,已经卸甲多年的李信不得不御驾亲征,原以为是必胜之战,却不料夏军已然脱胎换骨,军中出了赫连阿利与赫连虎头兄弟。 直到现在,当年那凶险一幕仍深印脑海,无数黑夜里将李信惊得全身冷汗地醒来。 夏军铁骑如滚滚乌云压境,旗号变幻得眼花缭乱,阵型忽合忽分,陡然间杀声暴起,敌军先锋如鬼魅般突破重围,距离李信不过数丈,李信眼看着一员大将,不,一只黑虎咆哮而至,锋光凛凛的矛尖刺入李信肋下,鲜血飞洒,染红猎猎黄龙旗…… 李信半生征战,从没惊怕过,那是平生头一次,自心底生了怯意。 是敌人强大了,还是他虚弱了?以往的骄人战绩,是出自他自身雄威,还是出自飞天庇佑? 或者,是他的心变了。当年为着家国大业、为着功名而战的一腔血气,早已消失殆尽,如今坐拥天下,他要的是帝祚长久,方不辜负他为之耗尽心血的前半生。 人之武勇,并不是出自肌肤,而是发乎内心。心气一泄,只求自保,阵前的他,便已经不是那个勇冠三军的惠王。 眼下,要怎么办? 他岂不知那夏国并不是为了人质逃亡而来,然而若能以议和拖延些时日,当可以在庆阳之西布下防线,阻止夏军西进。至于庆阳郡仅余的孤城陇安,审时度势,是只能放弃了,濡水之战的噩梦,他不想重温…… “敦煌郡四万兵马,可以驰援陇安!”宣王李重霄的禀奏,让李信心中暗自一惊:“仅敦煌城内的中尉与卫尉就有二万精兵,若能调集一半……” “国都乃国之根本,怎可以从禁军调兵?近日城内波诡云谲,兵马更不可以轻动。”丞相庄麟趾深得李信心意,手捋白须,缓缓道来: “为保天下平安,必须有所牺牲,唯一正道只有和谈……” “要保平安,岂可和谈!”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怒吼,震得殿上灯火簌簌摇动。 【📢作者有话说】 文中夏国,原型是魏晋十六国时期的夏,不过已经改得面目全非了。国主赫连勃勃的残暴是真的,史载他诏令修筑城墙,倘若锥子能刺入墙土一寸,便杀死筑城工匠。诏令打造兵甲,倘若呈上来的刀剑能刺破甲胄,便杀死甲胄工匠,倘若刺不破甲胄,便杀死刀剑工匠。臣民有敢直视他的,便戳瞎眼睛,敢发笑的,便割去嘴唇……
第41章 相依为命 ◎纱下露出的,是一张鬼魅般可怖的脸。◎ 大步走上殿来的,是一位紫袍玉冠的老者。 须发皆已雪白,满脸皱纹垂叠,年纪足有七旬以上,然而精神矍铄,浩气贲张,人尚在殿外,雄浑的气场却已笼罩了整个齐光殿。群臣悚然俯首,李信也连忙起身离座: “大将军许久不见,一向安好?” “拜见圣上,”老者口中说着,却没有跪拜下去,只以怀里抱着的一枝金锏向李信点了三点:“老臣安好得很,劳圣上挂怀。” “如此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还不是为了陇安哪。”老者身躯已有不便,费力地在宦官为他铺设的坐席上坐下:“如此紧急军情,却不唤老臣前来商议,真是嫌我太老,已经是无用之人了。” “大将军错怪了。”李信仍然恭恭敬敬,看着老者坐稳,自己才坐下:“朕是担心深夜传召,于将军身体有碍,所以只是报将军知晓,不劳将军前来。没想到将军如此关切,还是自行前来,倒是朕多虑了。” 这位老者,名唤贺朝宗,官封大将军,位列一品三公之上,是最有威望的老臣。 三十年前秦国犯境,先帝李浩陷入秦军埋伏,贺朝宗将李浩负于背上,浴血杀出重围,自身负伤无数,回营后仅从身上拔箭就拔了有二十余枝。李浩感此救命之恩,当即赐他金锏一支,可免一切刑罪,上殿见君可以不拜,只以金锏点动代替。 李信在这位大将军面前算是后辈,只能毕恭毕敬以礼相待,见面甚至还要离座,不自在得很,但是先帝遗命又不能违反,也只好这样沿袭下来。适逢贺朝宗年事已高,早已不能征战,近年更是连上朝也难,李信乐得不见他面,却不料此君脾气硬朗,一听得军情紧急,竟然连夜奔入朝中。 “要保天下平安,当拼死一战!”贺朝宗声若洪钟,震得人人耳膜嗡嗡作响: “夏军固然强悍,但我大凉亦有骁勇男儿。年初八万夏军围城,陇安只靠五千将士,不也守住了?往年大凉之败,一在军力,二在军心,此番退无可退,当破釜沉舟,显示我大凉保家卫国之志,绝夏国狼子野心!” 御史大夫章琮谨慎进言:“老将军,此一战与年初一战,情势又有不同。那赫连阿利是名扬天下的良将,我大凉没有可堪匹敌的人。老将军你已经年过七旬,体力难以支撑战事,赵将军与范将军都已在姑射一战中阵亡……” “依老臣所见,陛下应当再度亲征。军心必然大振,对夏军是莫大的威慑!” 龙案前灯火摇动,映得李信面色忽黑忽白,阶下群臣鸦雀无声。 上次御驾亲征结果惨败,人人皆知是圣上心头一根刺,如此沉痛心事,也唯有贺朝宗敢当面提起。 司空宋昀觑着李信神色,急忙开言:“大将军,这如何使得。此一战凶险至极,全无胜算,还教圣上深入险地?天威自然慑人,然而圣上龙体……” “臣愿代圣上亲征!” 一个嘹亮的声音压过众人争论,群臣纷纷住口,种种神情各异的目光,投向挺身而出的韶王李重耳。 那少年头颈高昂,唇角桀骜地抿起,白皙面容上泛着朝阳般的血色,眸中光彩,粲然胜过满殿灯火:“恳请圣上允准臣以圣上旗号出征,保卫大凉疆土,扬我李氏雄威!” 贺朝宗手捋银须,赞赏地点了点头:“不错,韶王少年勇武,可以领兵。” 庄麟趾却是摇头不迭:“沙场非儿戏。年未弱冠的少年郎,只做过一个小小牙门将,怎能当此重任。” “难道要他一生只做个牙门将么?万里鸿途,须从足下始。”贺朝宗白眉挑动,眼眸精光闪烁,雄壮的气概,笼罩在整个齐光殿上: “老臣愿亲自监军,鼓余生之力,扶持殿下代父亲征!” —————— 深秋的玉宸宫,金风飒飒。 一只雀鸟飞近西北角的若英宫,起伏数次,终于没有落下来,弱弱鸣叫两声,向另一方向飞去。 雕梁彩栋的宫殿,在这暖阳之下,似乎也弥漫着丝丝寒意,教人轻易不敢接近。 所有房间都帷幕低垂,连边边角角,也都用毡条塞严。偌大一座宫殿,一丝儿阳光和微风都透不进,白昼黑夜,都只用烛火照明。 整个玉宸宫城,没人愿意涉足这里,只有肃王李重华是唯一的例外。因为这里居住的是他的母亲,贵妃容春霭。 “……圣上已经下诏,命五弟挂帅,大将军贺朝宗监军,统率敦煌郡援兵五千,会合东境兵力,死保陇安。” 李重华恭敬禀报。四下里燃点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映向四面八方,在重重帷幕上印出奇诡的画面。 “哦。”他对面的容春霭,凄然一笑:“怎么忽然有这样的决心了。” 李重华犹豫一下,微微抬头,望向母亲。 容春霭如以往一样,孤身端坐案前。一身玄色衫裙,一直裹过手脚,连脸上也都严严实实地裹了黑纱,整个人唯一的装饰,就是简单绾就的发髻上,插了一把碧绿的玉梳,此外全部漆黑一片,没人能看清她半点姿容。但此刻那身体正在微微颤动,带得衣袂簌簌作响。 李重华低下头,将已到嘴边的关于遣送人质的那番争论,朝堂上所受的欺辱和委屈,全都咽回自己腹中。 “是贺大将军坚决主战,助圣上立定了心思。仓促之间,一切都不齐备,连个熟习陇安军情民情的将领都没有,最后把死牢里的姬广陵都提了出来戴罪出征。这一战真是凶险万分,胜负难料啊。” 容春霭长久没有出声,只有呼吸越来越急促。 “母亲,你不舒服吗,”李重华关切地趋前:“可是太久没有换气,有些憋闷?我去唤宫人开窗换气,母亲到内室安歇罢。” 容春霭摆了摆手:“无妨。我只是想……六年前濡水之战,倘若圣上也能有如此决心,与夏国力战到底,我母子二人,何至于遭受那一场磨难?” “六年前……情势当有不同。” “有什么不同?堂堂大凉,只败了一阵便军心溃散,割地纳贡,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入质求和。”容春霭嘶哑的声音里,充满无限凄楚苍凉: “若是我兄长还在,容家军还在,怎会有如此惨败?可怜我容氏数代忠心为国,却凋零至此,让我母子都失了依靠……” 容春霭声音颤抖,已经语不成句,李重华垂了眼帘,恭敬施礼:“时过境迁,母亲不必挂怀。多亏母亲舍身陪孩儿入质,守护孩儿平安,孩儿……毕生铭感。” 容春霭惨笑了一下。隔着面纱,依稀只见头颈微微晃动,喉间发出嘶嘶微响。 “我有什么办法。圣命难违,我能做的,就只有陪你一起去了。天下之大,能相依为命的,唯有你我母子二人而已。” “拜谢母亲深恩。……母亲,时候不早,孩儿为你上药罢。” 身边的雕漆提盒,一层层打开。 内中一排玉盒,透出浓淡各异的药香。李重华自下层盒中,取出一套精巧的金器,有壶有碗,亦有调匙调杵等小物件。 帷幕重重的宫中,一片静寂,唯有李重华手中器具相碰,偶尔发出叮咚碎响。那调匙自玉盒中舀出各式药膏,又以壶中黄酒与蜂蜜慢慢兑入,在一只玄黑圆碗里,一点点调出新鲜的药汁。 淡淡的绯色,澄清,微稠,一股异常甜蜜的香气,渐渐盈满室中。 李重华捧起药汁,膝行向前:“孩儿为母亲上药。” 容春霭抬起手,缓缓除下面上黑纱。 纱下露出的,是一张鬼魅般可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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