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勇将裘天时已经率一千军士上了陇山,依照姬广陵的布置,挥舞旌旗、以树枝扬起沙尘造势,吸引夏军主力追袭。从东南这边望去,遥遥可见夏军整齐的阵型,骑兵列前,长矛寒光凛凛,步兵手持刀枪列后,追随一柄绘着黑虎的鲜红牙旗,烟尘滚滚杀向城北。 而西洛水支流畔,才是凉军真正的主力所在。 重重密林掩映下,大军肃穆,整装待发。 九千将士,人人知道此战凶险,就算是成功突破重围进入陇安,也有被夏军困死在城内的可能。然而那提枪纵马傲立于队伍前列的,是他们的三军统帅、代天子亲征的皇子殿下、武勇冠于大凉的韶王李重耳。金枝玉叶的身份,勇猛无匹的声名,身先士卒的慨然壮气,激发了全军拼死一战的决心。 两名万里挑一的猛将守护在李重耳身畔,均以坚厚的裲裆皮甲罩身,头顶玄铁兜鍪用皮带紧紧束在颌下,只露出眉头下的半张脸。右边那容颜稚嫩的少年,便是敦煌县入募的新兵张七宝,胯-下白马,手中银枪,腰间长刀,都已整饬齐备,一人一马英武剽悍,凛然面向东方朝阳。 人生头一次登上战场,莲生的心中,多少也有些忐忑。 杀人毕竟与猎取野兽不同,要她面对一个个鲜活的人、一条条和自己一样的生命,一刀斩首,一枪穿胸,这心理上的关坎比十万大军的结阵更为难破。然而陇安城池就在前方,城中上千将士,数万百姓的性命,就靠着眼下的斩杀来挽救。 “不义之师,便是野兽!”身边的李重耳似是看穿她的心思,手持那杆异常粗重的龙象鎏金枪,昂然向夏军阵中一指:“不要把他们当人,夏国血洗我雄川霸川两城、对姑射屠城之际,哪里还有人性?就当他们是山膏,今日你我联手,斩杀这个妖兽!” “好!宰了吃肉!”莲生豪气顿生,用力点了点头。 浩浩三军中,单点她追随左右,这是信任,也是了解,内中份量,她自己清楚。此去纵使血海滔滔,必定两不相负! 碧玉骢四蹄踱动,长鬃结成的发辫飞扬风中,高大俊美的身躯披挂青铜马铠,凛然名驹风范。背上骑坐的那少年统帅,亦是一身重甲,气势雄浑、傲岸,朝阳下俊秀的眉目笼罩一层浓金光影,更增成熟气度,唯有在望向莲生的时候,眸中依然有一份清朗之气,令她看到那个骄横中带着纯稚的玩伴。 “准备好了吗?”李重耳持起金枪与盾牌,向她粲然一笑:“有我在,你别怕!”
第46章 双枪合璧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怕什么啊!”莲生也踏稳马镫,握紧手中枪盾:“有我在,你尽管冲吧!” 号角鸣响,漫山遍野回荡。 战鼓冲天而起,浩浩军阵启动,金戈铁马如滔天巨浪,向着敌军席卷而去。 “杀——!” 万道奔腾的铁蹄在原野中相撞,激起风烟滚滚,兵戈交击声撕裂空气,盖过浩渺杀声。 视野茫茫,触目皆是兵刃的寒光。长矛如密林,利箭纷飞如暴雨,耳边嗖嗖嗖尖啸不绝,一簇簇血花就在眼前爆开,肉身翻倒,人头落地,马匹哀鸣,厮杀的叫喊响彻云霄…… 哪里还顾得上去想生命,想人?唯有纵起手中银枪凌空扫荡,枪到之处血肉横飞,拦路者一枪一个捅于马下,正如在九婴林中斩鬣狗,宰山膏,搏杀豺狼虎豹,狭路相逢,斗的就是武勇! 夏军主力被裘将军疑兵吸引,城南围堵的军力不足三万。三万对九千,仍是必胜之势,然而斗战正酣,突见凉军旗号高扬,一字长蛇阵陡然变为人字雁翅阵,统帅李重耳亲率的雁头异军突起,瞬间在城池东南方向插入敌阵。 莲生牢牢记得她的使命,她与曲仙芝,要死死保住李重耳,让他率这雁翅阵成功突破夏军防线。 那殿下早已无视自己的金枝玉叶之身,矫健如游龙般纵马直插阵中,所向披靡,无人可挡,左边莲生,右边曲仙芝,两员虎将严密守住两翼,助他如尖刀般插入重围。 杀声震耳,血光眩目。上万大军的汪洋大海,源源不绝地袭来,似乎永远杀不到尽头。初涉战阵的莲生,已然辨不清方向,只紧紧跟住那身猩红大氅,银枪只在他左右环绕,为他除去所有明枪暗箭…… “留心身后!”李重耳厉声呼喝,手中盾牌向莲生脑后疾扫,卟卟两声,挡去射来的两支羽箭。“这边走!” 曲仙芝已经跟不上他们了。这两人日常厮杀已久,默契至极,双枪如雪花般盘旋飞舞,彼此呼和照应,恰似一支钢铁铸就的箭矢,凶悍无匹地插入夏军阵中。 眼前旗号闪动,鼓声陡然高亢,是夏军已知中计,抛下城北陇山上的疑兵,急速调兵向东南合围。李重耳高声传令,紧跟其后的传令兵号角吹响,旗号变幻,雁翅阵迅速收缩,攻势更增锐利。莲生竭力四望,终于望见数里之外便是陇安城墙,然而夏军来得迅捷,前方紧密结阵,两翼更如潮水般涌至,只要再耽搁片刻,凉军便再也难以突围。 万千将士,整座城池,生与死,成与败,在此一举! “七宝!” “来了!” 无须多言,心意早通,双马并辔,竟是强行向着夏军结阵最紧的中央冲去。 血光遮天蔽日,只挡不住那一对勇士纵横冲杀的身影。搭档娴熟宛若一对同胞兄弟,一金一银两杆长-枪舞出漫天光影,攻守互为呼应,当者莫不披靡。 肩头陡然一痛,利刃划破皮甲,莲生顺势扑倒马背,手中银枪一抖,噗地一声,血雨横飞。来将连同身后一将,被这凶悍无匹的一刺,一齐穿透胸膛,凄厉惨叫中,摇晃着栽倒马下。 百忙之中只听劲风袭来,背后有人杀到,莲生回枪已然不及,却只见枪花暴闪,龙象鎏金枪疾刺而至,那人惨呼一声,早已被翻飞的马蹄踏倒。 前方陡然空阔,夏军阵型已破。九千凉军以雁翅阵乘势而上,攻防兼备,再也无法冲散。陇安城门大开,军士们拼尽全力,飞快绞下吊桥,迎接大军入城。城中仅余的一千多名将士和青壮百姓们全部上了城头,羽箭、火把、擂石如雨点般激射而下,阻住夏军阵脚。 轰天杀声,犹未止歇。旭日升上高空,烈烈照耀着城外方圆数里的一片狼藉。 南北两路援军成功会师,押运军械粮草冲入陇安。苦捱一个月的孤城终于盼来了曙光,城头旌旗飘扬,欢声里粲然生辉。 李重耳纵马飞驰城内,奔出数里,方在道边勒定,指挥旗号,让大军汹涌而过。回首四顾,神情骤然急切,大叫一声:“七宝?” “来了!” 身边一人响亮回应,周身浴血,脸上污糟一团,已经难以辨认真容,唯有一双明眸依然烁烁闪亮。 “没受伤?” “怎么会!” 两人相视一笑,李重耳伸手拍拍莲生的头,敲得头顶兜鍪当当作响: “好小子,果真不负我望。从今后,大凉的先锋就是你我二人了!” “一言为定。”莲生咧了咧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 陇安城已经不像是一个城池。 全城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腐臭气,刺鼻的烽火气。城墙被累累积血浸成可怖的黑紫色,破败的女墙,东一处西一处被巨石砸塌的孔洞,创痕累累的城门,飘着断裂枪矛的护城河,四处铭刻着生死决战的痕迹。 城中将士所剩无几,个个面黄肌瘦,全身染满污血和黑烟。饱受血与火洗礼的百姓们也早已不能置身事外,众多民伕和军士杂在一起守城,连老弱妇孺都在帮忙修补城墙、运送军械。一张张的面孔已经不像是人,面色、神情、衣着,都更似漂移的鬼魂。 唯有在大军进城时候,那些灰白的面孔终于恢复血色,绝望的眼眸重又绽出精光,将官军士,男女老少,跪伏在道边激动地哭叫,将城中仅余的一点羹汤与果菜,呈给千里驰援的王师。 莲生从未感受过如此的激奋,以往救己救人,相形之下都是小事一桩,远不如沙场退敌这般令人热血沸腾。据领军都统张钧程向李重耳禀报,夏军前日强攻,已经以投石机砸烂一段城墙,城中人力不足,无力及时修补,若是援军再晚来一步,陇安就撑不住了。 昼夜兼程的千里奔波,终归是有回报,三军将士舍生忘死地浴血,换来了数千条生灵的安宁。 夏军仍在围城,胜败殊实难料,然而为着这城中拼死坚守的军民,莲生愿意挥舞她的银枪,与入侵的强盗小贼对战到底! “敌众我寡,当坚守城池,不可出城对战。至多一月,严寒到来,夏军必然退兵。” 病榻上的贺朝宗,执着李重耳的手,再三仔细叮咛。老将军毕竟年事已高,一路上奔波颠沛,入城后病况加重,已经不能理事。若依着李重耳的心性,当然是只想持枪纵马正面杀敌,然而在这不怒自威的长者面前,他只能点头应允。 敌众我寡。又是敌众我寡。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势均力敌呢? 冬风已经寒凉,郡守府衙却是一片火热。 李重耳坐镇中堂,指挥将士修筑工事、整饬军备、全力守城。众将暗中都以贺朝宗为三军灵魂所在、军民仰赖的靠山,此时见他病倒,由这少年独挑重担,不免各自揣了各自的心机。却不料李重耳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犹胜老将,升堂第一件事,便是斩了几员违反军法十七禁的犯将。 “殿下,那副都统靳全孝乃是卑职的堂兄,他莽撞无知,误犯军法,实非有意为之,还望殿下开恩……”庆阳郡守靳全忠慌张万状,连声向李重耳哀求:“求殿下看在他从军多年的份上,容他戴罪立功……” “从军多年,更应知道军法严厉,令出必行。”李重耳面色如铁:“‘散播怨谤,动摇军心’乃是第十五禁明文规定的大罪,你弟兄二人不知道么?靳全孝多次怂恿将士弃城逃走,说什么此战必输,不如早早求和,你为何不加惩处?” 靳全忠额头全是冷汗,一声不能应答。李重耳炯炯扫视他的面庞,神情中有几分悲悯之意,更多的是厌憎与坚决: “既是骨肉,更应严加管教。‘赏不逾日,罚不还面,不维其人’,岂能例外。你们弟兄皆受朝廷俸禄,就应忠心报国,保得一方水土平安,你扪心自问,做到了吗?望你以他为戒,惕醒精神专心守城,若被我抓到你的把柄,当心连你一起问罪!” “……是,卑职……不敢……” 烈烈朔风中,辕门外三声炮响,靳全孝与几名犯将的头颅高高挂起在旗杆上示众。 赏罚分明,令出必行,军心一片整肃,已经不再是大军初入城时濒临崩溃的惨况。 若果真如贺朝宗预计,如此坚守一月,围困自然得解,来年整饬军情,奋发再战,未见得不能勇克强敌收复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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