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先生,快走啊,你要干什么?” 陇安城大街上,巡城队伍中的莲生向身边的姬广陵呼唤。 姬广陵停在一条巷边,双眼直直地望着巷内,任莲生怎样喊他,都呆立不动。 他们跟着李重耳一起巡城,如果发现异状,自然要多加瞩目,然而那巷内冷冷清清,分明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连日在统帅帐中听差,莲生已经大略知晓了这位白衣将军的来历,对他那惨痛经历,当然抱着同情,然而此君乃是戴罪从军,对他到底有没有通敌卖国这一点,连李重耳与贺朝宗都不能确认。此时忽见他表现异常,队伍前列的李重耳也警惕地回过头来。 “姬先生?姬广陵?” 蓦然间只见白袍一扬,姬广陵翻身下马,直冲着巷内奔去。李重耳大惊失色,高喝一声:“捉住他!”莲生和众军士纷纷下马,疾步追赶。
第47章 心意相投 ◎瞧你这神情,必然是有心上人了。◎ 小巷尽头,绿树掩映下,有一座高大的院门。 形制相当典雅,却是早已破败,门檐满是落叶和蛛网,大门虚掩着,半扇都歪在一边。姬广陵熟门熟路地推开大门,狂奔而入,转瞬间便消失了踪影。 空荡荡的院落里,寂静无人。只有微风吹动地上厚厚落叶,发出飒飒声响。几座大屋的屋顶都已经生了荒草,门户四敞大开,袒露着黑洞洞的内堂,被风吹得啸声阵阵,仿佛鬼屋一般。 姬广陵肃立在后院一座厢房前,如泥雕木塑,全然不理身后追来的众人。双手按在门边,剧烈地颤抖着,良久,才艰难地抬起一只脚,迈入屋内,随即双膝跪倒,伏在地上。 室中也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却只见姬广陵以头叩地,在青砖地面上叩得呯呯作响。那块青砖,很快就沾染了血迹,姬广陵却是恍如不觉,一直呯呯呯叩将下去。 “阿阮……”哽咽语声,断断续续自那唇间发出,带着锥心刺骨的惨痛,几乎不是人声,更似受伤野兽的嘶吼:“阿阮……阿阮!……” 屋外诸人,面面相觑,个个毛骨悚然。陇安都统张钧程赶上前来,低声向呆立屋外的李重耳禀告:“这座宅院,原本是姬将军镇守陇安时的府邸,姬夫人自缢之后,传说这里时常闹鬼。殿下知道姬夫人的事吧……” “知道。”李重耳萧然摆了摆手。 迈步向前,正想劝慰几句,却被身边随伺的莲生拉了一下手臂。 “等会儿。让他尽情发泄出来,或许好些。”莲生低声道:“这一腔苦楚压在心里,更加难熬。” 李重耳仰头望望周围,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直以来,他厌恶姬广陵的魂不守舍,觉得他懦弱,无能,一蹶不振,半死不活,直至到了这座故居中,见得四壁萧条,人去屋空,见得姬广陵叩地泣血,这内心深处,才依稀体会到一点家破人亡的惨痛、失去至爱之人的悲怆,尤其是,当这一切,都因自身而起,那份锥心刺骨的痛悔,百死莫赎的绝望。 生与死的深意,未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 一路白衣缟素,神如朽木死灰,姬广陵能够撑到现在,实是已经以家国为念了。一剑自刎,都还轻松得多。 屋中的姬广陵,久久跪地不起,额前血肉模糊,含糊不清地说着一些外人听不懂的话。莲生慢慢走到他身边,蹲下,轻声道: “姬先生节哀。你的心思,尊夫人想必已经知悉,她在天有灵,当期望你重新振作才是。逝者已去,生者当自强……” “你懂什么,小儿郎?”姬广陵猛然回头,深凹的双眼瞪向莲生,眼眶中布满红丝,声音低沉嘶哑,一声声全是彻骨的哀怆与绝望: “夏虫不可语于冰……你懂得什么叫生死吗,见过亲人死在你面前吗,见过同袍因你的过失而身首异处吗,见过至亲之人为了你而舍身赴死,而你呼天求地,无法救回她的性命吗?你懂吗,不懂就走开!……” “我懂。” 莲生垂下双手,慢慢开言: “我自幼与父母分离,抚养我的亲人也一个个离开我,三岁,四岁,五岁,不断经受生离死别。十几年了,我哭过多少次,唤过多少次,魂里梦里想念多少次,他们始终没回来,可能永远不会回来。我希望有机会像你的儿女一样,能见识父亲的风采,能知道我父虽然历经磨难,但至今尚在人间。” 姬广陵悲泣一声,双手捂住面孔,泪水不断自枯瘦的手指缝中渗出。莲生缓缓说下去: “……你只忘不掉亡故的同袍,亡故的妻子,想没想过儿子、女儿都还在生,想没想过他们对你的期望?” 她的语声,已经微有些哽咽,双目仍直视着姬广陵,眸中光芒粲然,隐隐有泪光流动: “若我是你的儿女,我愿我父,生得威武,死得壮烈,一生忠义不负,永远是后人称颂的大英雄。我愿我父,抗得住风雨,耐得住挫磨,为我留下榜样,为他留下清名。人生短暂,很快在另一个世界相见,一家人团聚之日,我愿我父仍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无论生前身后,不毁一世英名!” 室中一片静寂,人人肃然无声。 “我虽不识先生旧日风范,但军中人人都道先生曾是万民景仰的大英雄。韶王殿下也是因此甘冒大险,给你争来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如今军情如此紧急,却只见先生整日萎靡不振,魂不守舍,只怕也不是尊夫人期望的罢?你道我们小儿郎不懂事,是不懂事啊,那你快快振作起来,多教教我们啊?” 跪在地上的姬广陵,缓缓抬起了头。 深凹的眼窝中,仍是泪光闪烁,却隐约带着一丝动容,口唇微颤,望向莲生,又望着李重耳。李重耳拍拍他的肩头,仰头扫视着空荡荡的屋子,郑重拱起双手,朗声开言: “本王李重耳,久仰夫人大义,在此拜过。令爱姬守婵就在本王府中,一切安好,本王一定善待。姬骋望流放边关,有朝一日若是冤情洗雪,本王保他回乡。姬夫人,你英灵未远,请保佑姬先生此战建功,回朝洗清冤屈。本王拜谢。” 空屋静寂,良久无声。 忽然一声轻响,是妆台前散落的一瓣花钿,无风自动,缓缓飘落地面。 “阿阮……” 姬广陵身子剧震,泪如雨下。 他膝行向前,小心地拾起花钿,双掌合拢,紧紧抱在怀中。 —————— 三更已过,陇安城头依然灯火通明,映照着一排排血色旌旗,于疾风中鼓荡不息。 轮值的将士们衣甲不解,各自守在岗位,身边火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一张张面孔塑成异常冷硬坚决的形状。 莲生抱着她的银枪坐在旗杆下,凝望城外夏军大营动静。那营中也和这里一样长夜难眠,一座座大帐彻夜燃着昏黄灯火。战争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为了少数几个人的欲望,让这无数生灵舍弃安居乐业,在这彻骨寒凉中,生死边缘下,茫茫无助地挣扎…… “真没想到,你这个粗鲁蛮横的家伙,还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身后传来李重耳的声音。莲生回过头,只见那殿下一只手抵在旗杆上,另一只手叉在腰间,正低头俯视着她,灯火下的清朗眉宇间,有些掩饰不住的赞许之意。 莲生明白他的所指。想到姬广陵夫妇,心情加倍沉重,例外地没有嬉笑调侃,只望着城墙下苍茫夜色,轻叹一声: “能有那样愿意同生共死的鸳侣,此生也是无憾。不过假若我是姬夫人,决不会自尽。一死了之有什么用?我要为了他,好好活下去,为他完成未竟大业,洗清身后污名。我以我命,续他的性命,才是最后的成全。” 李重耳眸光更加闪亮,挥拳在旗杆上用力一捶: “我也这么想。赴死容易,求生难。假若我是姬广陵,决不会从此一蹶不振,差点相随而去,我要像你说的那样,做个抗得住风雨、耐得住挫磨的好男儿,才不负我心爱的人为我许上一生。” 这话说得,语气虽然平淡,却是慷慨壮气扑面而来,果然是豪迈男儿风范。莲生抬头仰视那张清俊面孔,啧啧赞了一句:“说得好,你比姬广陵强!” “你也比姬夫人……喂,哪有自比女人的?……” 城下正对的便是夏军主帅大营所在,虽然距离遥远,也依稀可见那高过周围营帐的高大帐顶,在这深夜里依然灯火通明。李重耳挥手遣开从人,也坐到莲生身边,脚蹬着旗杆下堆砌的重重沙包,视线自那一丛意味深长的灯火,一直望向远处天边: “连续几日都没动静,不知道他们又在搞什么鬼。但愿如老将军预料,不出一月便要退兵。只是我大凉军力不足,每次都是这样固守而不能歼敌,却不是长久之计,只怕来年还要再战几场。唉,何时才能狼烟尽扫,收复河山,彻底保得东境平安?” 莲生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尽管夜色深浓,只见暗沉沉层峦叠嶂,但莲生也知道,那边是已经沦陷的姑射、雄川、霸川三城。 转头瞧着李重耳的面庞,只见那双黑眸被身边火把映得异常明亮,两条浓眉却紧蹙在一起,流露出少有的肃穆之意。 “打仗我是不懂,但是大凉国土丰饶,百姓千万,怎么会军力不足呢?”莲生问出一直揣在心头的疑问:“敦煌一城就有十数万的男儿啊,为什么一直打不过夏国?” 李重耳缓缓摇了摇头。“我以前也不懂,现在渐渐明白了。军力强弱,原不在于人口和物产,那是个统筹天下全局的大略。我大凉曾经也是威震四海的强国,但是近些年来,圣上的心思……” 说得半句,蓦然住口。 再怎么跟七宝熟络,也不能在他面前说自己父亲的不是。 唯有长叹一声,仰头向天。头顶银河浩浩,横贯霁蓝苍穹,点点星光亮过天下灯火,如万千鲜活的生命灼灼跃动。耳边鼓打三更尽,风吹刁斗寒,身周虽然人来人往,自己心胸里却是诉不尽的苍凉之意。 莲生看得出他的寂寥,当即探过身去,在他肩头啪啪拍了两记: “算了,不说这个了,别管皇帝老儿怎么想,咱们尽到自己所能就是。当年大凉称雄天下,也不是因为皇帝老儿,是因为有飞天夫妇吧?我听老丈唱的《香音变》里说过:‘八方朝拜人心向,四海威扬镇夷番。极乐太平整十载,美人如玉将如山……’” “帝王基业,不是一时一刻、一人一事就能奠定,不过飞天夫妇的传说确实令人景仰。”一提到飞天夫妇,李重耳的眸中顿时爆出灿然星光: “我自幼的梦想就是像澹台咏那样,文能安-邦,武能护国,还娶得一个知心爱侣,人生一世,夫复何求。人人笑我身为皇子却仰慕一个将军,殊不知皇子这身份是与生俱来,有什么稀奇?做个护国护民的大将军、大英雄,才是一个男儿好汉当立的功业,就算盛年早逝,也是万古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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