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这岂不就是坑杀?” “这怎么是坑杀?”李重耳摇摇头:“敌军残杀我军无辜将士,才叫坑杀。大凉乃是正义之师,杀敌兵筑为京观,是为我军民报仇,是上天赋予的胜利权征。” “为何要杀掉?都已经归降了,应当宽恕才是啊!” “降卒必杀,素来如此。收入军中有反噬之忧,放归敌国又壮大了敌军,不杀怎么办,难道养起来。”李重耳无奈地望着莲生:“你未经历过战事,不懂这些,也难怪你。我大凉已经多年没打过这样的胜仗,不知有多少军士被敌国坑杀,我军的京观,倒是许久都不曾筑过了。” 阶下降卒,全都仰头望着这几个聚在一起议论的统将们,一张张仰起的面孔上,神情各异,有惊惶,有绝望,看在莲生的眼里,个个都写着凄凉。 这与战阵中的千军万马不同,已经不是凶残的敌人,而是鲜活的众生,却转瞬间就要血溅当地,还要被砌进那所谓的京观里,继生前的惨酷之后,永远承受死后的屈辱。她从没有听说过这个,也不想听说这个,一时间只恨自己也身在这个施虐的队伍,手上仿佛已经染满无辜者的鲜血。 “太残忍了……明明已经降服,还要大加杀戮,你的良心不受责么?强不凌弱,勇者不欺手无寸铁之人,你知道么,你算什么?” 李重耳蹙起了眉头。“你也曾冲锋陷阵,也曾斩将杀敌,那一个个死在你枪下的冤魂,又算什么?” “我杀的是威胁我性命的强敌,却不是已经投降归顺的弱者!” “他们算是什么弱者?”李重耳也气往上撞,手向阶下一挥,吼了起来:“个个都是夏国的虎狼。此时扮作可怜相,焉知每个人的身上,背负了多少大凉的血债!我不杀他们,就是放虎归山,怎对得起我大凉的军民百姓?” “将军!” 阶下忽然有人高喊,声音中有几分胆怯,但更多的是豁出去的坚决: “我等……亦是大凉的百姓。” 两旁军士齐声喝阻。几名负责看守的军士吓得不轻,即时上前殴打那个降卒,却被李重耳挥手止住:“让他讲。” 那降卒抬起头,是个面目黝黑,满脸虬髯的汉子,衣衫褴褛,一头一身的血污,仍不减慷慨豪迈之气:“小人本是姑射良民,西城门外破车沟人氏,去年姑射失陷于夏国之手,周围诸县百姓全部沦为夏国奴婢,我等壮健男丁,被拉去军中做苦役。” 他膝行向前,仰起脖颈,露出颈下两个可怖的血洞: “将军可曾看见这个伤口?乃是夏军的虎狼暴行,用皮索穿了我们的锁骨,三五人连在一处,以免逃亡。上月发兵陇安,才解了皮索,驱赶我们为先行,后退者当即斩首,小人三个乡邻,都这样死于夏军刀下。” 那人一边说,周围降卒一边纷纷点头,那人越说越是悲愤,黝黑的脸颊上,都涌出潮红的血色来: “小人也不愿意残杀同胞,但是性命在敌军手里,我们有什么办法?只能勉力上前,一待夏军溃败,立即降顺大凉。却不料大凉也容不得我们,任我们说破了嘴皮,也依然要斩首坑杀。身处乱世之中,贱民的性命,当真是连草芥都不如!无依无归,任人践踏。可怜我们被自己人砍杀也就罢了,还要被筑为京观,替那敌军献祭,将军!我等心中,惨痛椎血,这死也死得不服啊!” 李重耳的身上,也是寒意直透脊背,一时间呆望着阶下众人,说不出话来。 将降卒筑为京观,本是各国惯例。 军中习以为常,从未有人觉得有不妥,一向只视对方坑杀为残暴,己方筑为京观则是正义胜利的象征。如今被莲生一通唾骂,又被这降卒呕心沥血地一番辩解,他才刚刚意识到一件事,就是这阶下降卒,并不是一个虚幻的虎狼标识,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有各自生命,各自生活,各自妻子儿女、喜怒哀乐的人。上阵无非是各为其主,并不是杀戮成性。 更有许多,还是他大凉的自己人。 “你说的是实话吗?”李重耳追问道:“如何证明你是凉人,不是夏人冒充?夏人会说我汉话的也不在少数。” 那人不急不躁,朗声道: “小人生于大凉,长于大凉,吃的是大凉的馎饦与水面,喝的是大凉的麦酒与醇醪,读的大凉书,唱的大凉歌,夏国掠得去我等的躯体,掠不去依附于大凉故土的魂灵。小人至今还记得儿时母亲教背的大凉歌赋,背与将军赏鉴:‘涉至虚以诞驾,乘有舆于本无,禀玄元而陶衍,承景灵之冥符。荫朝云之庵蔼,仰朗日之照煦。既敷既载,以育以成……’” 李重耳惊呆了。 他背的是先帝李浩少年时写的《述志赋》。 这篇赋文,因其文藻绮丽,情怀壮美,在大凉广为流传,作为李浩嫡孙的李重耳,当然自幼背得滚瓜烂熟,却不料在这距离首都千里之外的战阵之中,于敌国降卒的口里,听到这充满着故土乡情的辞句。 面前这降卒,背得神情泰然,显然是熟极而流,而他周围的降卒们,也都纷纷跟着吟诵起来: “……幼希颜子曲肱之荣,游心上典,玩礼敦经。蔑玄冕于朱门,羡漆园之傲生。尚渔父于沧浪,善沮溺之耦耕,秽鵄鸢之笼哧,钦飞凤于太清。杜世竞于方寸,绝时誉之嘉声……” 【📢作者有话说】 《述志赋》就是史上李重耳的爷爷李暠的作品,这位西凉开国君主文武双全,是个明君。李重耳他爸李歆是真的不咋地。
第56章 泡个热汤 ◎“带我来这儿干什么?这是个浴室!”◎ 偌大广场之上,诵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齐整,仿佛有一条无形血脉贯通于众人之间。连那广场周边看守降卒的凉国将士们,也都渐渐地神情平和,悠远,禁不住跟着一起吟诵: “……挺修干之青葱,经岁寒而弥芳。情遥遥以远寄,想四老之晖光。将戢繁荣于常衢,控云辔而高骧。攀琼枝于玄圃,漱华泉之渌浆。和吟凤之逸响,应鸣鸾于南冈……” 李重耳转过身子,以征询的目光望向姬广陵。姬广陵已经明白他的心思,微微点了点头。 “放了。”李重耳回身向着众人,手臂一挥: “愿留军中者,编入行伍。愿回故乡者,发放盘缠。” —————— “老夫毕生征战,一向也对坑杀降卒筑为京观这事有所疑虑,但是大势所趋,不得不为,往往也就横下一条心了。” 清晨微风中,庭院中蹒跚踱步的贺朝宗手捋白须,缓缓颔首: “想不到殿下倒能按捺得住一腔少年血性,行此仁义之举,真教老夫钦佩。此事已经轰传陇安内外,他国很快也将有耳闻,不仅是施德无算,对敌军也是个前所未有的震撼。晋代开国元勋羊祜义赦降卒,乃是千古少有的仁将,殿下也很有羊祜遗风呢。” “那些降卒的情状啊,任谁也要心生慈悲。”李重耳托着贺朝宗的手臂,一路小心搀扶:“倒没想到大半降卒都留了下来,愿为我凉军效力,下月回程时候,军士数量比来的时候还要多了……咦,大将军体力好得多啦,看来是已经痊愈?” “多谢殿下挂怀,当是不妨事了。”贺朝宗身形依然略有佝偻,神态却已回复了慷慨豪迈: “昨日张七宝来探望我,给我服了两颗丸药,异香扑鼻,今日只觉神清气爽,四肢百骸,无有不适。老夫偌大年纪,还从未见识过此等灵药,实在神奇。” 李重耳诧异地扬起一条眉:“怎么他还有这本事?不知是什么丸药?” “老夫也不清楚,改日问问他吧。”贺朝宗若有所思地停顿一瞬: “你这小友,来历颇不寻常。身法武功,是我前所未见,杀敌破阵如斩瓜切菜一般,又懂得用这等灵药。所幸与你是一路,全心为大凉效力,若为敌方所有,可是我军大患。” “大将军说得是。此战……多亏了他。” 贺朝宗凝视着李重耳的神色,微微一笑:“殿下似有所悟,可喜可贺。” 李重耳涨红了脸,仰头望着天穹。烽烟已散,碧空如洗,晨光里飘着几缕安详的白云,映在那双年轻明澈的黑眸里,隐然添了点点暗影。 “少年锐气,最是珍贵,若都如老朽一般暮气沉沉,谨小慎微,世间万事,当无进步之道。”贺朝宗也抬头仰望天穹,缓缓道: “但是人生如天地,讲究个相生相克,相斥相和,必得要刚柔相济,阴阳圆融,方能通晓万事至理,进而达济天下。殿下生于帝王之家,仍能奋勇不顾己身,胸怀护国大志,实属我大凉之幸,偶遇些许挫折,都是必要的磨练,不必放在心上。” 李重耳低声道:“险些误了大事。若没有大将军,姬先生,还有七宝,以及众将,陇安就是我的坟茔,坟上累累白骨陪葬,都是我的千古罪名。” “此战最终得胜,是天佑,也是殿下的智谋胆气所致。”贺朝宗微笑道: “殿下以寥寥五百兵马,足足拖了夏军主力数个时辰,才使得姬广陵率军破阵,一举端了夏军大营。老夫直言一句:此前大凉国势颓败多年,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振奋的军心和武勇,若不是殿下亲征,仅有老夫出马的话,万万达不到这般战绩。” “大将军过奖了。我原本还想乘胜追击,一举收复雄川、霸川、姑射三城,也是姬将军力阻,说此行没有做足准备,一味追击穷寇甚是凶险。” “他说得没错。夏军此次被击溃,数年之内无法恢复元气,我军收复失地不在这一时,当整顿军备,厉兵秣马,争取来年再战。到那时要以攻城为大略,与此次以守城为主,战策大不相同。” “兵法一道,学问太多。”李重耳悻悻地叹口气:“本王也算自幼立志,要做澹台咏那样的名将,如今看来,相差几如天上地下,只怕澹台将军泉下有知,都要笑我不自量力。” 贺朝宗呵呵大笑,手捋白须,点头道:“韶王殿下居然如此谦恭了,也是前所未闻。澹台咏虽然智勇过人,但也是多年沙场熬炼出来,他像殿下这个年纪时,一般的少年莽撞,曾因饮酒贻误战机,险些被我一刀斩了,后来痛改前非,脾性日渐沉稳,方成一代名将。” “啊,还有这事?”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大凉军法中禁止饮酒这条是从何而来?” 空中唳声阵阵,是两只黑鹰自陇山飞出,于碧空中翻转盘旋,直奔北方而去。贺朝宗仰头观望,苍老而雄壮的面容,在阳光照耀下,写着诉不尽的通达与沧桑。 “千秋事业,百年声名,皆非一朝一夕一蹴而就。少年人有雄心壮志,亦当有应对风云劫难的胸怀。此去长路,荆棘万里,殿下,保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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