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殿下是命你……来监视我吗。” 小巷尽头,空荡荡的院落。姬广陵肃立厢房门前,凄风挟着落叶自他身后吹过,落在青石地面,发出细碎脆响。他一只手按在门上,无言凝望室中,头也不回地低语一句: “放心,我不会逃走。” 身后一人悄悄跟随,正是莲生,见他已然察觉,索性大喇喇加快脚步,也迈进厢房门槛:“哪里是怕你逃走,我是怕你还是想不开,打完了胜仗便自尽了。” “不会。”姬广陵凄然一笑。他年纪不过四旬,然而历经生死劫难,原本英俊的眉目间写满沧桑,笑容中都带着无尽的苍凉:“你说得是,好男儿要生得威武,死得壮烈,不辜负人间大义。我枉活了四十年,却不如一个孩子想得通透。” “呃……我经历得不多,所以才说得慷慨,你见过太多生死,故此走不过倒在脚下的魂灵,也是难免的事。” 姬广陵缓缓转过身,凝视莲生的双眼。那双眼眸异常清澈,旭日下闪着明亮的光芒,与姬广陵蕴涵万千风云的视线一触,彼此都有些许震荡。 “好孩子。多谢你点醒。我现在走过去了。”姬广陵扬起头来,扫视空荡荡的院落,寂静萧条的厢房,漫漫无垠的天空: “我会始终记得阿阮,记得因我而死难的将士百姓,但我要做的不是陪他们一起死,而是为了他们,更好地活着。从今以后,我姬广陵的性命不再是自己的,是大凉的,是天下的,无所忧,亦无所惧,只为这众生平安而生,也为众生平安而死。” “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姬将军!”莲生啪啪击掌:“我会好好辅佐你的,以后你领兵打仗,一定要带我做先锋啊!” 姬广陵唇角微翘,却轻轻摇了摇头:“领兵打仗的机会,再也难得了。此战虽胜,然而我罪孽深重,却不是轻易可以赎清。所幸心中已经想得明白,听从命运安排便是。或许将来你领兵打仗,我为你做个帐前先锋吧。” 莲生仰头大笑起来:“我领兵打仗……好吧好吧,姬先生,谢谢你的吉言。我也祝你早日和儿女团聚,尊夫人在天之灵必定为你们欢喜。” 幽寂荒凉的院落,因这爽朗的笑声,隐约有了几分生气。姬广陵最后一次凝视室中,低头望了望腰间佩剑。当日飘落的那片花钿,已经被他镶嵌在剑柄上,以生漆细细涂裹。伸手轻轻握在上面,掌心似乎有些特别的温度,与他的血脉搏动,紧密贴合。 “阿阮,我走了。” 姬广陵撩衣跪倒,向室中拜了三拜: “三郎必不负你,来日珍重再见。” —————— 大凉嘉兴十六年,除夕。 腊月严寒,不利远行,大军就在陇安城中驻扎,待得元旦过后出发。万余将士远离故土,在这异乡度过新年,不免都有些思乡之意,然而此战大胜,士气高昂,城中百姓满怀感激,军民一心,将这个新年过得甚是红火热闹。 阔大的郡守府后园,却是幽深静寂,唯有一间石室红烛高烧。 氤氲白雾,缭绕室中。四壁与天顶、地面皆以青石铺就,此时被水雾浸润,闪着碧玉般通透的光泽。一滴滴水珠自天顶坠下,落入溢满热汤的水池,如钟磬敲击,如琵琶拨响,发出悦耳的乐声。 “带我来这儿干什么?”莲生抵在门边,拼命向后退去:“这是个浴室!” “是啊,郡守府这浴室,勉强可以用得。”李重耳捉住她的手腕不放,一脸的不明所以:“过年了,泡个热汤辞旧迎新,不高兴么?” 莲生这心里,宛如池中热汤一般荡漾翻腾。 泡热汤,她喜欢啊。临行前那些日子,已经习惯了日日泡汤,艳阳高照的晴日,或是月光明媚的暗夜,烧起一盆香汤,撒上五色花瓣,舒舒服服地泡进去,让温热水流浸透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那享受,真是做神仙也不能比拟。 此次征战边关,长途奔袭了一个月也不能沐浴,身上都能搓泥了。到了陇安之后更糟,又是鏖战,又是受伤,还被责打了军棍,枷刑示众,一身上下脏到不成样子,处处结了厚厚污垢。战后这些日子,又忙于打扫战场,日日风吹日晒,烟尘披面,多少次梦到回到自己温暖的闺房,洒满花瓣的大浴盆等着她,香雾氤氲的热汤等着她…… 换作平时,早就欢呼一声,纵身入池,哪怕身旁是个爷们儿,也不放在心上。她自己也是个爷们儿啊!从小与辛不离滚过一个被窝,这一路上跟四个好汉挤在一个营帐,吃喝拉撒睡都聚在一处,从未在意过…… 但是!要她与李重耳一起沐浴!…… 这小子本来也是常年厮混的玩伴,抱在一起翻滚揪打习以为常,却不知怎地,此刻一想到要与这家伙裸身相对,心中起了一千个一万个抗拒。 【📢作者有话说】 关于坑杀这回事,并不是挖个大坑活埋,而是直接屠杀了把尸体堆成山,是当时对战败方的通行做法,虽然也有残忍不仁的争议,但很多情况下没有第二个选择。像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以那场战争的情况,他就没别的法子,错只错在赵军降卒太多了。不杀降卒的仁将也是有的,像晋代名将羊祜就是,每次战后都把降卒释放还送盘缠,仁名广播天下,连敌国将领也很尊敬他。所以本文中莲生和重耳也把降卒放了,不算太圣母心。
第57章 短兵相接 ◎小臭虫,傻乎乎看着我做什么?◎ “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怎么这样啰嗦!”李重耳用力拖她进门:“你以为谁都能和本王一起沐浴么?看没看到那些将士嫉妒的眼神?还怕你不自在,将侍女从人都撵在门外!” “我伤还没好,不能着水……” “前天还说已经痊愈!” “我……我不爱沐浴……” “小臭虫!过些日子拔营回京,又是连月的征程,你这一身臭泥,是想养蘑菇吗?” “这个浴室不舒服……小爷不喜欢……” “噢,这样啊。”李重耳凝神思忖:“我命他们送些香花香油进来。” “救命!不要!……” 再拖延下去,再傻的耳朵也会生疑。莲生岂不知他以皇子之尊,拉着一个属下与自己一同沐浴,是莫大的亲密与爱护,随便换个旁人,早就跪地谢恩了,而自己身为一个豪气十足的爷们儿,却扭扭捏捏地不肯下水,无论如何解释不通…… 浓雾中泼喇喇一阵水响,李重耳已经急不可耐地甩脱衣衫,赤条条跃进池中热汤,双臂一展,舒畅地长啸一声。长途征战的疲惫,连日鏖兵的紧张,失误的郁闷懊悔,都被这一池温暖水流冲刷殆尽。 “快进来!小臭虫毛病真多,难道要本王亲自动手,一把剥光了丢进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掩映下,水池另一边,莲生飞快除了衣衫,无声无息地潜入池中。“哼,小爷就赏你个面子吧。” “这才像话。征战沙场,实在辛苦,生死悬于一线也倒罢了,这旅途劳顿不眠不休,连个澡都没处洗,最是难捱。”李重耳仰首向天,尽情享受着久违的舒畅: “往年只听得诗歌里吟唱军中苦楚,什么‘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也不是十分明白,如今切身经历,全懂得了。待我回朝禀明圣上,对将士们厚加嘉赏,阵亡将士逐个录明名姓,加重赙赠。” 莲生将整个身子泡在热汤中,只露出一颗头在水面上。“那个姬老头,张钧程,还有曲仙芝的后人,你要额外多赏些。” “必然必然。唉,姬广陵的心思,如今我也全懂了。一路以来厌憎他萎靡不振,一副吊死鬼般的沮丧模样,前日战阵之中,方领悟到那份连累万千无辜生灵为自己而死的愧疚……生死深意,果真是要经历过才能明白。” 一阵水声响起,是李重耳伸手拨开水波,笑咪咪地凑近莲生:“还有你,好兄弟,若没有你奋勇杀敌破阵,连我的性命都还不知在哪里。待我回朝禀明圣上,重重有赏。” 莲生赶忙向另一方游开。“皇帝老儿能赏我什么,钱财,土地?我才不稀罕。你跟他说,直接转给我大眼哥好了。” “牛大眼我已经赏过了,义助同袍,赏银百两,田二顷,免三年徭役,命他安心种地去。”李重耳笑道:“昨日那小子被传,吓得魂飞魄散,筋酥骨软,险些在我案前直接昏厥过去,我瞧着他行动艰难,问他是否受伤,他说没有,我命左右扒下他的裤子,看看他裤子里胀鼓鼓的藏了什么东西,他跪伏于地,吓得连声惨叫……” “怎么啦?那家伙胆小,你莫要吓坏了他。” “哈哈哈,他以为要挨军棍,所以把全部衣物都裹在腿上才敢前来……” “哈哈哈哈……” 畅快的大笑,响彻整个浴池,莲生这紧绷的心头,终于开始放松。滚热水流浸润着疲乏多日的肌肤,灰泥剥落,汗垢全消,整个身体渐渐松弛柔软,确是世间难得的享受。 “贺老将军已经痊愈了,真让我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水雾中响起李重耳开心愉悦的声音,又在向莲生接近:“他说你给他服了什么丸药?你怎么还懂这个?” 放松的心头,瞬间重新紧绷。 贺朝宗病危,莲生前去探望,给他服了两颗清神祛热丸。那香丸乃是莲生花费无数心血制成,不仅用了玄参、犀角、顶勃梨等珍贵香材,更经过辛不离的精心配伍,药效奇佳。傻耳朵怎么知道的?这耳朵还真是不傻! 莲生拨动水波,奋力向另一边游去:“那个么……是我自甘家香堂买来的啊,莲字号的出品。带着以防万一,没想到正好派上用场。” “是她的啊……那就难怪。” 李重耳喃喃一句,长久没再出声。莲生偷眼瞄过去,只见那少年仰身靠在池边,双眼望天,眸光柔软朦胧,不知在想些什么,俊秀面庞上挂着一丝沉醉的笑意,宛然又是牛大眼再现。 “远隔千里,也这样帮到我。果真如她所说,会一直护佑我……” 氤氲雾气中,他看不到对面七宝的神情。独自冥想片刻,回过神来,喜悦地笑了两声:“你真是神机妙算,居然想到带这个。此战你居功最伟,若没个大大的说法,不足以服军心。想要些什么嘉赏,尽管说吧,我替你向圣上去求。” 莲生松了口气,漫不在乎地扬了扬眉:“你去告诉皇帝老儿,以后随我尽情饮酒,不要在军中一饮酒就斩首,小爷没那么多脑袋给你们爷儿俩玩。” 隔着水雾,李重耳向对面横了一眼。他不是个拘礼的人,亦知七宝散漫顽皮惯了,当然不要求他像其他臣子一样,言必“陛下”“圣上”,提及时还要望天施礼;但是一口一个“皇帝老儿”,也太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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