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已微明。 东方朝霞如血,将四处招展的旗号都洗成赤红。险峻的陇山主峰,杀声震天,夏国将士吹角摇旗,一层层向山顶进逼。 “保护殿下!顶住!” 山腰之处,几块高有数丈的巨石,不知何年何月自山头坠落于此,组成一道天然屏障。凉国将士簇拥着李重耳,就守在这巨石之后,拼死抵挡夏军的一波波攻势。 李重耳脸上,蒙面黑布已失,一张不同于寻常军士的白皙面庞,在一身夜行黑衣的映衬下尤其显得苍白异常。微薄晨光下,他的薄唇紧抿,浓眉微蹙,一双眼眸黑洞洞地,只盯紧层层逼近的夏军。 身旁碧玉骢,发出一声期待的长嘶,四蹄急切地捣着地面,似乎不太明白,如此凶险之地,为什么主人还不赶快离开。 李重耳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走不了了。周边这些将士,势不能弃他而去,只怕要随他一起,葬身在这巨石之下。 是,他不能被俘,英雄末路,唯死而已,他不能落在如狼似虎的夏军手里,受他们的欺辱与折磨。只可怜这些无辜将士,跟随了他这位无知莽撞的统帅,一起撞入夏军觳中。自己如此蠢笨,死不足惜,却还带着这么多精兵良将一起来送死,连累了这么多条无辜的性命。 “啾——” 李重耳撮唇作哨,催着碧玉骢离开,那畜生明明听在耳里,却只是四蹄踹动,冲他嘶叫不休。它本是个娇生惯养的名驹,几经战阵磨炼,已经成为一匹优秀的战马,此时此刻,虽然身上伤痕纵横,却仍然守在那里,一双黑眸执着地望着主人。 夏军的吼声充盈耳鼓,战鼓咚咚,敲得人心跳都加速。 巨石之后的众人,都已经能看清攻上来的夏军的面孔了,这一波攻势,来得分外凌厉,人马层层叠叠,刀枪剑戟,就在数丈之外闪着寒光。 李重耳丢开金枪,操起背后雕弓:“放箭!左翼右翼拱卫,中军……” “殿下……”张钧程急切开言:“没有箭了。” 李重耳猛然回头,只见身后众人,或持枪,或操刀,箭袋都已丢弃在地上,个个空空如也,大张着的袋口,仿佛一个个苟延残喘的伤兵。 一片极致阴寒的空气,刹那间浸透了每一个人的身心。李重耳望着众人,众人也都在望着他,眼中有鼓舞,有不屈,有悲壮,自然也有……绝望。 李重耳想说几句什么,但时间已不容许。何况话语只如片羽轻薄,讲不出心头汹涌之万一。生死之事,是超越世间万物的沉重,在它面前,物质,精神,语言,任何事物,都失去了自身的分量。 他只提起金枪,以满是鲜血的手掌,抹了抹鬓发,将身上凌乱的衣甲,都拉拉整齐。纵是最后一刻,也要保持一个勇士的端严姿容。 “众位……保重,本王先上!” —————— 牛大眼度过了辗转无眠的一夜。 虽然没有治他的罪,但七宝小兄弟终究是挨了狠狠的责罚。 死活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饮酒不可?怎么劝都劝不住,差点真的丢了脑袋。最后改处军棍,算是祖上三辈积了大德,不过也够受的,万一打残腿脚,回去怎生种田,怎生娶妻生子? 天还未亮,营中已经骚动一片,牛大眼也不理会那些,趁着自己不当值,赶紧爬起身来,去看看被枷了一夜的小兄弟。到得城边,只见那娃仍然被牢牢地枷在木笼里,一夜没吃没睡,一双眼还骨碌碌地乱转,紧盯着路边来往的军士。 “七宝……”牛大眼瞧着无人注意,悄悄地蹭过去:“我给你带了点肉干……” 七宝一眼望见他,如获至宝:“你来了,太好了,快去找姬先生求个情,放我出去。” “放什么放?枷首示众,至少三天,这还只是开头呢。”牛大眼摇着头,掏出肉干递到他嘴边:“这回可吃苦了,以后改了罢。须知军令如山……” “放我出去,我要出去!”七宝急躁地摇着头:“傻……那个……殿下深夜出城,不知干什么去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我想去找他。” “殿下被困在夏军大营了,贺大将军授命姬先生指挥三军,正在安排救援。” “什么?” “殿下出城夜袭,听说是遭遇埋伏……”牛大眼望望左右,悄声道:“这不关咱们的事,姬先生调了火营和水营去救。” “他……这个傻瓜,蠢货,没用的大笨蛋!”七宝厉声吼了起来,双手奋力摇动,振得整个木笼喀喀作响:“放我出去,你去求姬先生,放我出去!” “姬先生正在派将,绝不会见我等小卒,唉,你再耐心等等,等他派遣完了,我去跪求伍长,让他试着去求求,也许能放你出来,回帐好好养伤。啧啧,这血流得……” 眼前的七宝,双手紧紧扳住木枷,扳得指节泛白,指尖渗血,只是这急切用力之下,受伤的双腿更是血如泉涌。他眼望四周,牙关一咬,飞快地低声开言: “眼哥,好兄弟,你帮我一个忙。我的行囊还没人动过吧?那半袋酒,一个香囊,你速速帮我取来。” “什么?还要饮酒?”牛大眼的眼睛,这回瞪得比牛眼还大几分:“你疯了吗?真的不要命了?枷了一夜,脑子枷坏了!” “求你,快去,别耽误时辰!眼哥,你想想!殿下若是救不回来,不仅他没命,整个城池也完了!我这要不是被枷着,就给你跪了,快点,那个傻耳朵……没我不行!” 牛大眼悚然一惊。他脑筋迟钝,只想着自己避难,还真没仔细想过一旦殿下救不回来,连他自己也难逃一死。至于七宝的请求,一时间哪里想得明白?看在小兄弟那极尽恳切的神情上,也只好哆哆嗦嗦连滚带爬,飞奔回帐去替他取来酒袋和香囊。 就在这一来一回的功夫,城中气氛已经紧张了许多,一队队兵马向城门驰去,每个人脸上都满是焦急沉重的气色。牛大眼将酒袋和香囊一古脑掖在衣甲下,躲躲闪闪地跑回木笼,双手抖如筛糠,几次差点把囊袋掉在地上: “快,快接着……就这一次,再也不许了,我还要脑袋回家见媳妇呢……哎,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跟你这娃分在一个伍,这份担惊受怕,比打仗还……” 话未说完,抬眼看见笼中的七宝,顿时后半句话全部塞在了喉咙口。
第54章 胜负已分 ◎这不是做梦,居然不是在做梦。◎ 那少年正咬紧牙关,双臂向两边力扳,粗木棍钉成的坚实木笼,被他扳得一根根扭曲,断裂,松动。 就在牛大眼呆视之中,猛然间呯地一声大响,整座木笼被扯成了十块八块,断裂的木棍迸飞四面八方,有一根还打在了牛大眼胸前,打得肋骨生疼。 这不是做梦,居然不是在做梦! 七宝跛着脚跳出木笼,顾不得一身上下都在流血,纵身扑到牛大眼身前,一把抓过香囊酒袋,匆匆拱手:“多谢眼哥。”拔腿便向城门狂奔而去。一队军士正在疾行出城,七宝飞身跃上落在最后的一匹马,将那马上军士一把推跌在地上: “借过!” 他双腿一夹,纵马疾驰出城,反而冲在整个队伍的前面。城门内外的军士们措手不及,待要拦阻,这一人一马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 浓烈的血腥,弥漫在整个陇山。 山间,草间,林木间,人的心肺间,思潮间,每一条生命和魂魄之间,都被这肃杀气息填满。地上的鲜血,已经如泉水般沿着山间沟壑流淌,一道道流过纵横倒卧的人尸,马尸,散落的兵器,旌旗,毫不留情地将这可怖的死亡气息积得更浓,散得更远。 凛厉寒光闪过,又是几人命丧当场。夏军发一声喊,四散逃开,巨石边的空地上,唯有李重耳屹立于重重叠叠的尸体当中。 殷殷血流,顺着那龙象鎏金枪的枪杆滑落,渗入脚下早已饱浸鲜血的土地。兜鍪已失,黑发飞扬,周身衣甲层层浴血,劲风吹起袍角,都卷起一串串飞溅的血滴。脸上身上,全是淋漓血迹,只有那双精光闪烁的眼眸,仍散发着凛凛森寒,令这众多夏军将士无一人敢近身。 “放箭!” 夏军挽起雕弓,万箭齐发。闪着寒光的箭镞,穿破空气,穿破浓烈的血腥,直扑面前的血肉之躯。 疾风飒飒,李重耳舞动金枪,飞旋身周,重重箭矢被这劲风带动,跌向四面八方。 夏军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李重耳身子微微一晃。 终于有一枝羽箭,射中了他的肋下。 赫连阿利微笑了。 完全没想到,这位十八岁的小皇子,有如此强悍的武力,从午夜到现在,他以一人之力搏杀了夏军上千员将士,牢牢堵住巨石后的要道,护住那队凉国残兵。但是人乃血肉之躯,精力终有穷尽,任他膂力再强,那七尺二寸的金枪舞在手里,也总有力竭之时。 “先锋营,骠骑营,上前擒他。生擒者赏一百……” “兀那夏狗!” 忽听一声暴喝,响彻长空,半山的战鼓人马之声,几乎都被它盖尽。 深不见底的山涧对面,另一座山峰的山腰,驰来一人一马。 “张七宝!”夏军比凉军更快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前日追随赫连虎头出战的先锋营将士,纷纷向统帅赫连阿利高声禀报:“来者就是张七宝!” 太好认了,这少年身上染满鲜血的战袍,都还未曾脱换。 莲生一路飞驰,寸步未歇。就在马上服下了香丸烈酒,将全身勃勃精血恢复,纵马杀入夏军大营。营中不见凉军将士踪迹,擒住军士逼问,得知李重耳已被逼上营西陇山,便马不停蹄地追来,孰料一路之上不知哪个岔口拐错,竟冲上了邻峰。 “走啊,走!跳过去!” 山谷深深,白云都从谷中飘过。胯-下那匹抢来的战马,听着主人催促,只管一声接一声地嘶吼,就是不敢冲前。 赫连阿利的心里,又是大喜,又是大惊。喜的是,他终于自行撞到自己手里,惊的是,明明是前日才受了重伤,怎么一日之间,又龙精虎猛地冲杀上阵?山下夏军围得密密层层,前来救援的凉军根本无法突破,他单枪匹马是怎样冲上来? 隔着幽幽空谷,茫茫白云,两双眸光相撞,恍若半空中闪了一道霹雳。赫连阿利冷冷传令:“先擒了那皇子,剿杀凉军残兵。调两个千人队上来,生擒张七宝!” 夏军前锋队伍如巨浪般涌过巨石,直奔已受重伤的李重耳,刀剑寒光闪烁,咚咚战鼓如雷,震天杀声中,李重耳踉跄退后,瞬间在重重人群里消失了踪影。 “李重耳!……” 莲生什么都忘了,什么都听不到,想不及,顾不上,眼里只余李重耳的身影。山峰,断崖,白云,都不重要了,拼死也要跳过去,一定要跳过去。双眸如电,急切扫视四周,望定了对面山崖上勾勾连连的老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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