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伤口,怎么会止不了血?”卧室外厢的喝问,低沉而威严,透过重重帘帷,依稀传到院中。 “陛,陛下,什么法子都试过了,箭上定然有毒,血全然不凝,一直在流,太医署已经竭尽全力,这样下去……” 急促的脚步声响,几个小黄门小跑着冲出门外,打起帘帷,大群宦官、宫人簇拥着天子李信出门。院中所有人一齐拜倒,跪在队伍中的莲生也急忙跟着低头。 “所有人,全力以赴。若是救不回他,以谋杀罪名论处。” 众多宫人仆从还从未见过天子光降韶王府,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闻听此言,顿时有数人失声哭了出来。两侧禁军立即持刀上前,一把揪住那几人衣领,捉小鸡一样拖出院外。哭叫之声,戛然而止,偌大韶王府,静寂得连空气都已凝固。 李信很少这样当众暴怒。一向以来,他在民众面前,极注意维持自己身为天子的慈爱与威严,然而这一夜过得,心境纷乱已极,竟是控制不住满腔焦躁。 登基已经十七年,做皇子时的血雨腥风、宫闱倾轧都已远去,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一切尽在掌控,起码十年的太平日子,让他放心沉溺声色,不再日日如履薄冰。 然而近两三年来,敦煌城内波诡云谲,变乱迭生,令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杀机临头的危险。 已经接连有数位高官遇刺,都是跟了他十几二十年的老臣。至今未能抓到主谋,只知道不是同一人作案,而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团队。捕了几个小贼,来历不明,抵死不招,杀了几批疑犯,个个喊冤叫屈,线索混乱不清。 背后笼罩的巨大阴影,令李信昼夜难安。一个个幽深暗夜里,他不断梦见一个无头的孩童自血泊中爬起,张着两只小手向他逼近,那可怖的画面惊得他嘶叫,狂吼,亡命狂奔,每次醒来都是一身透汗…… 这次是他离危机最近的一次,若不是五子李重耳舍命相护,此时倒在榻上血流不止的就是他自己。 阿五这孩子,自幼性情散漫放纵,胡作非为,完全不合李信心意。但是此番遇刺,这孩子想也没想地扑上来抱住父亲,以自己身体挡隔暗器,忠君孝父之心,天地可表,倒教李信也禁不住动容。 生于帝王家,父子之情淡薄到极致,然而也总有些瞬间,让这高高在上的父亲记在心里。 他会记住这孩子舍身救他一次。以后无论犯下什么滔天大罪,饶他一次不死。 他会记住三子李重霄临危不乱敏锐高呼的一声“护驾”,这孩子虽然一身金发金眸的异族容貌让他厌恶,然而终归有些非凡才能。 他会记住二子李重盛仓皇逃窜的身影。…… 一阵脚步声响,帘帷打起,四子李重华匆匆踏出房门,在他面前跪倒:“启禀圣上,臣已验明,五弟中的是一种西域奇毒,名唤金翅化血砂。” “什么?”李信紧紧蹙起了一双浓眉。 李重华抬起头,白皙清丽如少女般的精致容颜,在晨光中更显细腻苍白,透着仙子般的光彩,纵然情势如此紧张危急,也依然一脸沉静。 这孩子自幼内向,温文,少言寡语,也十分不讨李信欢心。他容家历代名将镇守边关,怎么出了个这样文弱的后代?倒是偏好黄白之术,自懂事起便喜欢去御丹房伏火室看方士炼丹。濡水之战之后入质夏国,又学了夏人的毒经药经回来,炼丹的技艺更是炉火纯青。眼下连太医署也诊不出名堂的奇毒,有他出手,竟然见了分晓。 “金翅化血砂,夏国毒经中有记载,传说中西域巫师炼制的奇毒,臣也没想到世间真的会出现。” 李重华召过身边侍从,自他奉上的金盘中取过一枚水晶管,将其中贮满的鲜血注入一盏金叵罗中,又加入几滴药水调匀,举在眼前。 阳光下只见鲜血与药水相融,瞬间颜色变幻,赤,金,碧,青,白,黄,黑,摇曳不定。 “这是五弟伤处取来的毒血,以丹母试验,变幻七色,正是金翅化血砂毒征。这剧毒来自天界一种神鸟,名唤迦楼罗,又称金翅大鹏,佛门八部众护法神之一,以毒龙为食,每天食一条那迦龙王与五百毒龙,故而身聚剧毒。” 李信凝神看着那色泽诡异的血水,一双浓眉蹙得更紧:“西域巫师捕捉佛门护法神,炼制毒-药?” “不不,是那些迦楼罗临终之时,周身毒气爆发,痛苦难当,上下翻飞七次,飞往金刚轮山上自焚而死,灰烬之中,仅余一颗纯青琉璃心。这金翅幻血砂,就是迦楼罗的尸灰。” 一阵寒气自庭前掠过,李信不安地挪了挪脚步。 “尸灰?” “是。纯青琉璃心都被天神收去,非凡人可得,但是焚化的尸灰在世间有流传。西域巫医将它制成药粉,只要见血,立时血崩,伤处血流如注,无法凝结,直至全身血液流尽而死。” “如……如何解毒?” 李重华低下了头,纤长的十指紧紧绞在一处,眼中隐约浮现一点泪光。 “这是毒经中所列的天下绝毒之首,无药可解。要为……要为五弟准备后事了……” 咕咚一声大响,身后帘内有人倒地。一片喧哗惊叫应声而起:“贵嫔娘娘!贵嫔娘娘昏倒了!……” “圣上与娘娘最好也不要在这里盘桓。”李重华加快了语声:“中了化血砂之后,血气散发空中,也有毒性,对身体有大碍。幸好臣前日进奉圣上的延寿水火丹有克毒之效,御体当可……” 话音未落,已见李信神色大变,疾步踏下石阶,远远避开屋门:“起驾回宫。可儿,陪贵嫔回宫去,都回宫去!” 四下里呼喝大作,銮驾启动,百官纷纷就位。此时天已全明,庭院中莺飞蝶舞,阳光一片灿烂,然而人人身上飒飒地都觉微寒。王怀祖见状,早将一领斗篷打起,李信紧紧裹上,仍然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果真无药可解么?” 李重华低声回禀:“天界八部众骨血之毒,凡间如何解得。” 李信疾步走到辂车前,却又停下,遥遥望着李重耳的卧房,凝思半晌,萧然叹了口气。“朕堂堂天子,君临天下,没有办法救自己的儿子。那些巫医是何等狠毒,制毒而不思解毒的法子?” 李重华垂头凝视地面冷硬的青石砖,秀丽的眉眼间,满载无尽悲悯:“人心恶毒,比毒-药更甚,这世间多少人只思制毒,不思解毒,害得无数人生不如死……” 广阔的庭院中,又恢复了空旷宁静。 莲生撑起已经僵硬无知觉的身体,扶着墙边,踉跄奔向李重耳的卧房。房门外的外厢围满了人,都是他平素最为信任的亲随:霍子衿、段昆仑、徐角、裘好古、姬守婵……个个神情焦切,默不作声,通红的双眼只盯着低垂的门帷。 门帷一掀,浓重的血腥扑面而来,如刀如剑,刺人眼目。 遍地盆盂,盛满浸透鲜血的绒布棉纱,榻上满染血水,地面殷红四溅。那条垂落在榻边的手臂,看似只有皮外伤,但是血流如注,一刻也不停歇地自那小小伤口,滴落在地下水盂。 “李……李重耳。”莲生跪到榻边,努力张开簌簌发抖的口唇:“……傻耳朵?” 帐内的李重耳,仰卧枕上,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庞已经如玉像般雪白、生硬,双目半阖,一动不动,任她再三呼唤,全无半点回应。 —————— 【📢作者有话说】 迦楼罗、金翅大鹏鸟、纯青琉璃心、金刚轮山,都是佛门典故,只有金翅化血砂是我虚构的。
第86章 只要今生 ◎本王英雄一世,不能走得糊里糊涂。◎ 北风卷地,万物摧折。 天地间昏黑一片,暧昧了日与夜的界线,触目所及皆是万古寒冰,冻结黄沙,冻结泥土,冻结整个世界。尖利冰棱自漆黑虚空中坠下,一束束,一丛丛,刺穿人的骨骼血肉,鲜血流淌冰面,刹那间被冻成殷红一片,万籁俱寂中,听得见液体结成冰晶的沙沙碎响。 冷。穿入骨髓深处的冷。被冰魔牢牢缠裹,吸走身体每一丝精气的冷。 李重耳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冰冷,再酷烈的严寒,也不曾有过如此刺骨的冷。脑海中混乱地飘过许多影子,冰天雪地,大漠狂沙,刀光剑影,沙场血腥……一切的一切,都归结为一个字:冷。 冷到僵硬,冷到麻木,冷到想把整个身体蜷成一团,却用尽全身力气都无法动弹。 眼前雪花飞扬,点点碎琼乱舞,一片皓白中露出红墙飞檐一角,是严冬的猗兰宫。漫天飞雪中,一个秀丽女子裹着雪白狐裘,只露出一张笑脸对着自己:“阿五,阿五,快来看阿娘堆的雪狮子,可像你么?” 自己还那么小,那么矮,短胳膊短腿,摇摇摆摆地奔向她,投身到她怀里:“在哪儿?阿五要看雪狮子!阿五要骑雪狮子去打仗!” 阿娘的怀抱,那样柔软,那样温暖,然而终究是一点点随风淡去,只剩他孤身一人留在冰天雪地中。 皓皓白雪弥漫了整个天穹,四周人影都如那堆起的雪狮子般莹白透明。他举手挡住额前,奋力睁开眼睛辨认,只见阿爷,几个兄弟,都在向自己微笑招手,想要拔足奔去,但有股寒意紧紧裹挟着身体,拉拽着他离开这些心爱的人。 “阿兄,快带我去围猎呀。”一个小小女孩奔来,圆脸冻得喷红,双手扯住他的衣襟:“说话不算话的坏阿兄!” “可儿……”他已经立足不住,只能蹲下来抱住她,将她红彤彤的小脸,珍重拥进自己的怀里:“阿兄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了……” “阿兄在说什么?”李可儿的眉眼,笑意盈盈:“阿兄要去哪里,妹子不要你去。” 忽然狂风刮起,雪花漫天飞卷,所有人都消失了踪影。他的身上彻骨冰寒,只觉已经在雪中融化,双足不能自控地踉跄在寒风中,依稀身边,又有一双双的手来拉拽,扶持,耳中飘荡的,恍然都是熟悉的声音。 “傻耳朵!傻耳朵!……” 这叫声最响,最近,最急切,就在他的耳边。风雪中赫然出现了那张亲爱的脸,在这“傻耳朵”“傻耳朵”的亲昵呼唤中,一瞬间他辨不清那是莲生还是七宝,只渴切地扑上去,一把抱紧她。她投入他的怀里,紧紧环住他的腰身,纤细的手臂却是那样有力,带给他无尽的温暖,火一样的暖。 “傻耳朵,不准走。”她仰起头,莹白的小脸上是他熟悉的明朗又坚定的神情:“不准离开我,我们约好的,生死在一起!” 他不记得与她约定过同生共死,然而这字句入耳,竟让他有完满的安心。他拥紧她,轻吻她的秀发,飞扬的发梢间,全是他魂里梦里萦绕的气息:“莲生……” 挣扎到极致,终于叫出声来。 猛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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