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眸始终睁开着,目光空茫,瞳孔异样地漆黑,黑得如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瞬间将莲生吸入无底深渊。 想再呼唤他,却已经叫不出声音。嘴巴半张,脑海中天旋地转,整个身体都被撕成碎片。痛,从来没有过这么痛,刀枪剑戟都无法如此伤人,一颗心捅得千疮百孔,鲜血喷涌,弥漫整个虚空。 她颤抖着抱紧他,侧耳伏上他的胸膛,屏住呼吸仔细倾听,长久只听得一片静寂,再也没了那强健的勃勃心跳声。 不会,不应该,不可能。 平生英武骁勇,他与她一样,从不相信世上有奋力而不可为之事,他与她联手穿越千难万险,什么强敌什么妖兽,都是手下败将。他说他身许国事,尽平生之力保护苍生,他约她一起守护山河漂泊千里,声气相投,不离不弃。 “你……你赖皮……”莲生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好的,我还活着,你不能死!……” 那地上溅满李重耳的鲜血,遇毒之后,不再凝结,一汪又一汪的血泊,浸得裙袂一片殷红。浓重血腥冲上莲生鼻端,一阵强烈的眩晕终于击破了数天来奋力维持的镇定,泪水决堤,恸哭失声。室内一直紧绷的空气,始终压抑的焦虑,彻骨的哀痛,满腔的气血,都自这哭声中迸裂,冲出帷帐,冲出屋顶,直贯九霄。 身后空旷的室中,忽然传来幽幽一声叹息。 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雪色银丝广袖鹤氅,衣袂重重,飘然若仙,砗磲冠簪莹白似玉,白发皓然,梳绾得一丝不苟,苍白面容上写满浓重忧愁,正是义父宫羽。 “莲生,你四天不曾回家,连个讯息都没有,阿母担忧得昼夜难安……此处不是久留之地,随我回家吧。” 莲生泪水濛濛的双眼,从阿父身上,又转回李重耳脸上。脑海中已经空茫一片,不及去思索阿父为什么突然出现,是怎样进来,这是王府,外面重重侍卫,生人根本无法入内……什么都不想思索,也不能思索,眼前只有那紧抱怀中却渐渐冷去的手臂,身处咫尺却已经远隔天涯的人。 “我不能走,我要陪着他。”她奋力起身,抽泣着按摩李重耳的身体,试图唤醒那已经毫无生气的肌肤:“再换一只锡奴,或者再燃一只炭炉?怎么办,他这样冷……” 宫羽双手负于身后,往返踱了几步,忧急地凝视女儿仓惶的背影。 “莲生,不要太伤心。生老病死,世间常情,人人都有这一天。” “不,他不会死,他才十九岁呢,他这样强健,这样精神,马上就会醒过来……” “世间轮回,都是命数,哪有年龄之分。”宫羽缓缓叹了口气。“他已经超乎他的命数了。这孩子生来体弱,命当九岁夭折,儿时有些奇遇,助他延寿至今。如今大限已届,天命如此,送他安心上路,也就是了。” “不不不,他不可能就这样走了,一定还有什么法子……”莲生口唇不绝颤抖,已经语不成声,抖瑟着手指抓过盛药的玉碗,在榻边一把砸破,将那药汁淋漓的残片对准自己手腕:“这药补血太慢,我来帮他补,不就是血么?我有的是……” “莲生!”宫羽纵身上前,用力夺下残片:“以伤口接触毒血,你也会中毒!金翅化血砂的毒性无药可解,你是想陪他一起死吗?你在这毒气中浸了四天,若不及时疗治,至少也要折四十年寿命!” “我不怕中毒,不怕死,只要能救回他,我愿以我命换他一命!”莲生抓住宫羽的袖口,一双泪水盈盈的黑眸紧紧盯住他:“阿父,你识得这个毒-药?我还能做什么,怎样才能把我的血补给他?一起死了,也没关系,我们约好的,要生死同命!” 宫羽立在榻前,怔怔无语,一双青眸中光芒璀璨,如深海般奔腾翻涌。 “莲生,他对你……这般重要么?” “比什么都重要,比我自己都重要!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守护天下,一起征战沙场平定边关,一生一世的功业,陪他一起承担!我不能失去他,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儿,知我懂我,爱我护我,他,他是女儿的心上人……” “一切都会过去,莲生。纵使亲密如夫妻,父子,母女,也……都有分别的一天。” “不,有些事情过不去,一生一世也过不去。” 莲生绝望地松了手,踉跄转身,爬到榻上,依偎在李重耳身边。那英挺身躯,如今苍白,单薄,越来越冷,她用尽力气抱紧他,试图以自己的体温暖回他,整张脸深深埋在他的胸膛,难抑的泪水浸透锦衾: “在我心里,他早已是我的亲人,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如今这一部分生生挖走了,从此我只剩残躯,留着黑茫茫的一个大洞……阿父,你明白这种感觉吗,我会努力为他活下去,但从此我孤单一个,再长的人生漫漫,也都如行尸走肉一般……” 流光飞转,日已迟暮。窗外余晖射入重重帷帐,映出纵横交叠的阴影,被直棂窗的窗格割得片片碎裂,随着凄冷晚风,不住地飘摇颤动。 宫羽闭紧了双眼,仰头向天,静默良久,摇了摇头。 猛然深吸一口长气,似是下了什么艰难的决心。雪白衣袂飘展,他移步踏入血泊,俯身榻边,伸指搭上李重耳垂在帐外的手腕。 “莲生,你回避一下。” “什,什么?” “阿父帮你救他回来。你去那边屋角,背转身,用巾帕遮紧眼睛,不要动。记得厚厚遮紧,不然会盲。” 莲生抬起泪痕斑斑的小脸,惊异地望着父亲:“你救他回来?阿父,不要哄我……” “快。” 宫羽的声音低沉,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力度: “他心脉已断,骨血很快就冷,再迟片刻,连我也救不了他。” —————— 【📢作者有话说】 更更大的事情要发僧了……
第88章 什么奇迹 ◎莲生……你好好照顾自己。◎ 义父宫羽,是一名乐师。 自相识以来,莲生见惯他飘逸出尘,只与弦管为伍。无论什么乐器,到了他的手中都极尽婉妙,琵琶,箜篌,筝,笙,箫,筚篥,横笛……曲曲都如天界仙音。天子嘉赏,封他以燕乐坊总教习的高职,但他显然不打算以此为晋身之本,若非天子特意传唤,从不在朝堂出现。 那么他前来敦煌,以一身绝技自荐朝中,又是为了什么呢? 莲生偶尔会见他在敦煌城中游荡,与民间乐工谈论乐器,偶尔会在集市中现身,仔细把玩乐铺乐器……总之一切都与乐器有关。家中已经有许多天子赏赐的乐器,个个价值连城,在他的眼里却都是俗不可耐的凡品,每每提起,一双青眸中总是掠过几分惆怅。 从没见过一个人,像他那样满怀惆怅。似是历经刻骨创痛,眉宇中镌着浓重的忧愁,闲时在家抚琴,弦端总是寂寥之音。 莲生已经习惯了家中永远飘荡着他的乐音,每次她与义母聊天,身边也总有他在抚琴,夫妻俩若不是陪着莲生说笑,便是在乐室中围琴对坐,一个手挥目送,一个低声唱和。 这是一个奇怪的人,一对奇怪的夫妻。然而他们对莲生的心意,昭然可表,莲生感念在心,从不去追问无谓的缘由。天降如此一对厚爱她的双亲,她还要什么?相亲相爱就是了,问那么多做什么?他们也从不主动问莲生的身世、来历、奇异的体质、任性飘忽的行踪…… 日子就这样过去,也很好。 万没想到,这淡泊绝尘如化外仙人般的义父竟在韶王府出现,还说出惊人话语,教莲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金翅化血砂,八部众骨血之毒,世间无药可解。 李重耳一腔热血已然流尽,心跳呼吸均已断绝。 一个乐师,如何能救他回来? 情急至此,已经不假多想,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一试。莲生脑海一清,当即二话不说跳下床榻,纵身跃到墙边,飞快地扯下汗巾蒙住双眼,只怕不牢靠,又以双手用力按紧。 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听不到宫羽在做什么,他似乎连同李重耳一起消失了。 莲生的脑海中飞出无限猜想,不是不担心,阿父出自对女儿的爱护,要对李重耳的尸身做些手脚……不不不,阿父决不是那样的人。不知为什么,虽然平素只与阿母厮磨,对父亲更多地是尊敬,然而心中始终对他有着莫名的亲近和信任。 静静地等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是一瞬,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与焦虑中,又像是过了许多年。 突然间,一道白光闪过,在她眼前爆燃。 极热烈,极绚烂,光华夺目,贯天动地,穿透一切角落。纵是裹了这重重巾帕,又以双手按紧,仍有道道毫光毫不留情地射入了她的眼睛。双眸一片酸痛,仿佛被烈火焚烧,痛得热泪长流,痛得全身颤抖。周围万物都被这白光消融,连地面都已消失,整个身子漂浮在无限虚空里,茫茫无际,载浮载沉。 天地之间,荡起一丝莫名的撼动,仿若地动山摇,万物崩裂,但又安静得异乎寻常。 莲生按紧双眼,倚在墙边举头四顾,只觉四下里无声无息,无臭无味,什么异象都没有,然而这才是最可怖的异象,惊得莲生心中呯呯狂跳难捺,全是不祥预感。 沉沉静寂。静得耳膜嗡嗡作响。 “莲生,过来。” 终于听得父亲低唤,莲生一把扯去巾帕,赶忙回转身形。只见卧室中一切如初,宫羽仍静静立在榻前,正挽着一只不知哪里来的瓷坛放在案上,仍是白衣飘飘,姿容若仙,眼帘低垂,神情宁定,只是按在案边的手指有微微一线轻颤。 “马上饱食香丸,祛除毒气,然后把这酒饮了,快,你女身在此,多有不便。” 莲生用力点着头,先疾步奔到榻边,探视榻上的李重耳。 他依然静静仰卧,全然还是适才的模样,双目半阖,唇角留着微笑,面庞僵硬,一动不动。 但俯身仔细看去,只见那苍白面颊隐隐现出血色,已经不再是雪一样的惨白。莲生胸中一阵狂跳,几乎立足不稳,急忙侧耳贴上他的胸膛,屏息静听片刻。 咚咚。咚咚。咚咚。 世上最动听的声音,生命的声音,希望的声音,超越天上地下一切仙音妙韵。若不是经历死劫,你永远不会知道这咚咚的心跳是何等神奇,何等美妙,何等令人欣喜若狂!莲生在一瞬间喜极而泣,转身一头扑在宫羽怀里,双臂紧紧环抱住他,将满脸泪水都蹭在他的胸前。 “阿父,你,你怎么做到的?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奇迹?” 父女之间多有不便,两人一向保持些距离。莲生若不是满心狂喜,万不会如此亲密放肆,然而宫羽竟然也没有回避,轻轻张开双臂,拥住莲生肩头,伸手抚摸她的发鬓,将那些散乱发丝,一一掠得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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