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一个明媚秋日,四下里艳阳高照,日光隔着重重帷幕也透进帐中。自己身上裹了不知多少层锦衾,却仍是被彻骨冰寒缠绕,冷得一个又一个的寒颤。 眼前幻影仍在,那明朗又坚定的面容就在他面前,努力凝神分辨,那不是莲生,是七宝。 他替他拉好被角,又换了一个新的锡奴放在他怀中,伏到榻边,定定地凝视他。挨着那灌满滚汤的锡罐,李重耳微觉温暖,仿佛又重新触到那个温柔的怀抱。 “你怎么做这些……那些人呢?” “傻耳朵,每次醒来都问。”七宝笑了一下,神情相当宁定,只是红肿的双眼暴露了一点心事:“他们捱不住这室中毒气,呆久了会晕倒,我都给撵走了。小爷身子强健,没有妨碍。来,喝药。” 李重耳勉力牵动唇角,微微一笑:“还喝什么药。金翅化血砂,解不了的奇毒,我都听见了。” “总要全力一试。”七宝不容分说,轻轻垫起他颈后枕头,一匙匙喂他服药: “你四兄翻遍夏国药经,找到这个回血的方子,名唤赤水玄珠饮,我觉得药效不够,应当加一味冰泉芙蕖。那花朵须从酒泉新鲜采摘,霍子衿亲自去了,你好好撑住了,等他回来。” 李重耳脑海中碎片纷飞,好不容易才拼起几块:“你还会配药……八部众的骨血之毒,如此轻易便解了?” “解不了,只是滋阴生血,帮你多撑些日子。”七宝仰了仰头,眼中泪光微闪,硬是没有流下来:“多争取些时间,就多一点希望。毒经中说凡人中了这毒,撑不过当晚,你已经撑了四天,那本毒经可以烧掉啦。” 肃杀的血腥中,濒死的绝境里,两个人微笑相对,都努力维持住语气中的轻松:“为兄只是后悔……”李重耳的语声已然低微:“早知道有今日,结拜时候不该说什么同年同月同日死啊,平白添了你的晦气。” “有什么不好?”七宝的眼眸,牢牢凝视在他脸上,双眸泪花乱转,唇角反而牵着笑容:“希望它灵验,我活着,你便死不了。” “好,好,我也活着。你拿笔墨来,有几件事替我记下。” “老老实实养神吧,这时候记什么事!” “快点。”李重耳轻声道:“时间……不多了。” 他听得见自己榻边滴滴答答的微响,很轻,很慢,却一刻不曾止歇。像漏壶,却不是漏壶在滴水,而是他自己手臂流出的鲜血,一滴滴坠落水盂。 伤口已经被层层包裹,但是血流仍然势不可挡地涌出,嗒嗒,嗒嗒,比钟鼓更响,比漏壶更紧,比日月流逝更加惊心。 四天了,若不是服了那赤水玄珠饮,只怕一腔热血早已流干,然而这点回补终归敌不过金翅化血砂的剧烈毒性,血一直在流,周身越来越冷,四肢早已麻木,说话已经吃力,再不肯示弱,也已经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叩谢圣上养育之恩,阿五不孝,不能奉双亲终老。望父亲千秋万岁,我大凉江山永固,国泰民安。恳请圣上及时整饬军备,以保四境平安,依臣所见,眼下当有四要:蓄良将,通漕运,积粮草,养军马……” 低头疾书的七宝,用力咽下喉头一记哽咽,强笑道:“跟皇帝老儿说这么多话。他枉为父亲,一听血气中有毒便逃走了,这四天再没来看你,哪有这样的阿爷!” “他是天子啊,当以天下为重,自幼便不能与民间父子那样亲密,也是命中注定的了。幸好还有阿娘……”李重耳眼望帐顶,唇间微微吐出一声叹息: “替我向阿娘请罪,那日言辞激烈,伤了阿娘的心,你要写下来:孩儿知错了,孩儿懂得阿娘是为我好。阿娘为我病情,也病倒宫中,不知道眼下如何,万望阿娘以身体为重,莫为孩儿伤怀。阿五来世,还要投胎为阿娘的儿子……” 眼前雪花飘飞,白雾迷离,天地万物慢慢消失,过了好久,才重新聚成光影。李重耳努力眨着眼睛,依稀认出那影子仍然是七宝,俯身在他面前,惊恐地瞪视着他。 “说到哪儿了……” “别说了,安静躺着!”七宝泪光闪闪,终于口唇颤抖,语不成声:“等那冰泉芙蕖送来,必然还有希望……” “没希望的……我自己知道。”李重耳微微笑了一下:“说到哪儿了?快,帮我写完,本王英雄一世,不能……走得糊里糊涂。” “说了很多了,亲人朋友,同仁属下,治国大业,养兵方略,全都说过了。”七宝用力擦干双眼,取过长卷,展给他看:“连我你也说过了,嘱我做好多事,你放心,我,我都记在心里,你想做的一切,我都替你去做!” 李重耳眼前一片昏黑,字迹已经全不识得,只能闭紧双眼,努力凝思片刻。 “还有……一件事。” 神思已然昏乱,语声低微,几不可闻,口唇翕动无数次,才让七宝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小兄弟伸手到他颈下,摸到他的丝棉耳枕。镂空的枕心中藏有一只狭长玉匣,圆润无缝,无锁无扣,要按照他的讲述,抽去机关消息,才两下分开,露出里面藏着的东西。 “下葬时候,你务必把它簪在我发上。”李重耳喘息良久,方勉力说下去:“太常寺必定要讲什么葬制、礼仪,不会给我簪这东西,你……别听他们的,我要它陪着我走,你务必帮我做到。” 七宝愣愣望着手中的玉匣。他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但仍轻轻打开,只见里面镌着一片薄薄的空槽,只藏了一枝艾虎。 仿佛前生一样久远的时空里,夫妻相偕的象征。七彩丝线在布壳上缠出虎头,饰以艾草,丝线早已褪色,艾草更是干枯得脆弱不堪,被这样小心地珍藏在玉匣内,竟然仍保持着原状。 室中一片静寂。七宝一声不出,万物无声无息,血流的滴答声,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渐渐停止。 “好想……再去一次九婴林……”李重耳的语声,越来越低。 这样安宁,这样静谧。 夜空浩荡,霁蓝无边,唯有一轮明月映照着无边密林。沙沙松涛中,隐约歌声传来,那女郎御风而舞,笑容比皓月还要清朗,比花朵还要芬芳。老松根下的摩诃波楼沙花,闻声绚烂盛开,花瓣多姿,蕊芯摇曳,漫天奇香扑鼻而来…… “莲生。” 李重耳双目已闭,轻轻叹息一声,低沉的余音,长久回荡室中: “还有许多话,唯有来世再说了……” “傻耳朵,我……不要来世,只要今生!” 一个温热的面颊贴上他的手臂,柔软的小手抱紧他的身体,满室浓烈花香中,有滚滚热泪,瞬间将他的衣襟浸湿。 —————— 【📢作者有话说】 更大的事情要发僧了!…
第87章 世间轮回 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 佛说,生而为人,便逃脱不掉这人间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 有些苦,来去短暂,可以疗,可以忍。 有些苦,缠附终身,不可逃,不可度。 莲生从未想过,会如此猝不及防地面临死别。昨天的敦煌还阳光灿烂,她纵马飞驰城南,眼望浩浩碧空、漫漫黄沙、路两旁的金黄胡杨和远方连绵如海的九婴林,脑海中各种胡思乱想……少年心胸,简单纯粹,世上最令她纠结苦恼的事不过就是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谁想到一夜之间,一切戛然而止,上天连离居终老的机会都不给她。 眼前的李重耳,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英武矫健、总带着一脸自得笑容的少年了。面色苍白如纸,一张脸仅剩眉眼还是漆黑,连口唇都已惨白。一个人的身体里,到底能有多少血?就这样滴滴答答,奔流不住,他顽强地撑了四天。每次苏醒过来,望向她的笑容里,依稀还有着熟识的温暖。 “我要这件东西陪着我走,你务必帮我做到。” 压抑了四天的热泪,再也无法控制,如浪如潮,喷薄而出。 为什么她不待打开玉匣,就已经知道是它?因为另一枝成对的艾虎,她也仔细珍藏着。已经收在了赴大漠的行囊里,要随她一起西行。她早已决定了,这枚象征夫妻的信物要伴她行走天涯,形影不离,到她终于拼尽全力而无法维持性命的一刻,她要它陪她一起走。 他始终和她想得一样,一路行来,他处处都和她想得一样。 然而两人不但不能如艾虎成双,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眼前一点点死去,用尽自己所能,试过一切法子,天地不应,束手无策,徒然泣血椎心。 佩囊中的香丸,被她一把捏破,浓香如云如篆,飘然升腾室中。是,她不要再瞒着他,这两心相照的一刻早就该有,为何要一直等到这时候?眼前那双黑眸终于缓缓睁开,目光游移了好久才聚在一处,追寻着这满室浓香,追寻着这手臂上忽如其来的温软,一点点凝聚在她的面容。 “莲生?……” 他的口唇微动,已然发不出声音,只有眸中最后一点精光蓦然湛亮,仍让她明了他的心意。她急忙膝行几步,俯身在他面前,努力不让那满眼泪雾遮挡视线: “是我,我来了,傻耳朵,你撑住了,不要走。” 那少年双眼微弯,干裂的唇角也慢慢上翘,轻轻吐出几个字: “你来……送我吗……” 他的手臂动了,不知是怎样凝聚了气力,竟然缓缓举起手来,将她小手拉住,握在掌心。那只曾经舞刀弄枪斩杀强敌的男儿手掌,如今已经苍白得近乎透明,筋骨血脉,清晰可见,但是修长的手指,厚实的掌心,依然让她感受到了熟悉的力量和温暖。 “不要走,不准走,傻耳朵,你能听见我吗?”她也握紧他的手,贴紧在自己面颊,涔涔流下的泪水,将两人的衣袖全部浸湿: “我是你的七宝,也是你的莲生,说好的,生死同命。我不要什么各自为安了,我要终生厮守,不不不,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留下,不准离开我……” 李重耳的目光,长时间地停在她的脸上,唇角笑意,纯挚明朗,就像平素那个英气勃勃的傻耳朵重又回到她的面前。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松了。 一股凉意,仿佛冰寒彻骨的狂风,将那掌中最后一点力量,退潮般席卷而去,自他指尖,势不可挡地褪向手臂。莲生心头大震,急忙将那手臂在怀中用力抱紧,但觉面颊上一片冰凉,凉得惊心动魄,如刀如剑,直接刺入了她的心胸。 “李重耳……” 她哑声唤道。 李重耳双眼凝视着她,唇角笑容依旧,只是已经长久地凝固不动。 莲生的牙关嗒嗒作响,踉跄起身,环拥住他的肩头,轻抚他的面庞,附耳唤他的名字。只望他是又睡了,又昏去,总还能被自己唤醒,然而任她千呼万唤,再也得不到一点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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