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菲利克斯应答,伊恩就侧身向场外走,“再在这耽搁下去,可就抢了下一场选手的风头了。虽然没能在决赛会师,但希望您能夺得桂冠,菲利克斯卿。” “我会尽力的。” 伊恩闻言,噗嗤笑出声,却没回头。 他途经观众席,走到哪就在哪掀起半遮半掩的骚动。仿佛对探究的视线毫无所觉,他微笑着向前走,目不斜视。 “您……额头流血了。”突然有人怯生生地叫住他。 伊恩循声看去。一名略显羸弱的黑发少女犹豫着向他递出亚麻手巾。 对于他人的好意,伊恩向来来者不拒:“谢谢您。”按住战斗中磕碰出的口子,他礼貌地问:“恕我唐突,但我与您似乎没见过面……” 黑发少女腼腆地向身旁的侍女看了一眼。 “这位是加布丽尔女士,是理查大人的甥女。” “想必您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见到您是我的荣幸,美丽的加布丽尔女士。”几乎是本能地,伊恩含笑凝视对方的眼睛。只要这么做,他似乎总能博得女性的好感。 这次也不例外。 看着少女晕生双颊,慌乱地回避他的注视,伊恩竟然感到了一丝的厌烦。会做出这样无伤大雅的撩拨是他自己都厌恶的本性。行动往往先于意识,映入眼帘的可趁之机他绝不会放过,只要是可掠夺的好感他就会掠夺。即便清楚恶劣到极点的是自己,他依旧难以珍惜轻而易举到手的心意。 就好比从果实累累的苹果树下穿过,他会因为顺手而摘下近在眼前的果实,却也在得手的一瞬间对其失去兴趣。对于落在他兴趣之外的东西,伊恩往往碍于对苹果树的礼貌,会将果实放回树下。他倒也并非没想过趁势咬上一口,但计算得失,一时兴起善后起来太麻烦。 “那么容我先告辞了。手巾……改日我换一条全新的还给您。”伊恩欠身告辞,先前往赛场边缘的帐篷处理身上的小伤口们。 伊恩身上大都是无害的皮外伤,医官很快敷药包扎完毕。伊恩却提不起劲再去观看之后的比赛,就以疲倦为名继续赖在帐篷中闭目休息。 然而,即便想要休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想刚才的事。他刻意炮制出悬念,令原本简单交代伤情就能捋清的事态染上戏剧色彩。这当然只是为了观察艾格尼丝会有什么反应。 艾格尼丝惊愕的神态并没能取悦伊恩。他想要的并非简单的讶异。 她似乎很快明白过来--即便不清楚具体的细节,也对前因后果有了揣测。而后,她什么都没有做,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懊悔或恐惧,坦然平静得可憎,甚至还配合身份需要,继续佯作震惊的模样。 艾格尼丝其实根本无需被伊恩负伤的事牵连。他知道这是迁怒,她大约也清楚,但却不打算推却他蛮不讲理的恨意。 以前也是如此,艾格尼丝戒心强,却也容易自暴自弃。只要是既定事实,艾格尼丝就会毫无异议地接受。即便有反抗的欲望,她也会将萌芽迅速扼杀。她的这种姿态总能让伊恩感到烦躁。如果他是无差别的掠夺,那么她就是全盘放弃。 对这样不抗拒的人展开复仇,无趣透顶。 只隔了一层油布,赛场的人声就像是远隔数里。之后直到第二轮锦标赛结束,观众都没有爆发出菲利克斯得胜时那样热烈的喝彩声。 “决赛似乎已经开始了,您不出去观看吗?”医者一边为新前来的伤员处理伤口,一边询问伊恩,“决赛似乎是菲利克斯对阵卫队长。” 伊恩撒娇似地吐了吐舌头,往额角一指:“我还有些头痛。在这听着也能明白是谁赢了。” 出人意料,决赛很快就结束了。 在欢呼与号角声中,伊恩慢吞吞地踱出帐篷。远远地,他看见理查将象征胜利的长|枪递给菲利克斯,艾格尼丝从高台上俯身为冠军戴上金箔叶花冠。绚丽的橙红色夕阳笼罩布鲁格斯,高台上下的人都被强光模糊了面容,只剩剪影,犹如诗集尚未上色的插图。 仁慈慷慨的年长主君,高贵的主君夫人,和勇敢又正派的骑士。 伊恩一瞬间决定抛弃此前谋定的行事方针。当然,在此之前,他已经无数次在反复斟酌中推翻原有计划。但他有预感,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复仇方式。 第一幕:骑士与没有资格触碰的淑女相爱。 第二幕:骑士与淑女私定终身。 第三幕:不被允许的爱被公之于众,当事人身败名裂。 他十年前没能抵达的悲剧终幕,这一次更换男主角,由他精心编排。
第009章 III. III. There lie They 距离花之庆典还有数日,布鲁格斯城中的气氛已然沸腾起来。科林西亚气候宜人,庆典又正逢鲜花怒放的时节,每到这几天,连城堡中的杂役来去干活时都面带笑容。 “首日的环城行进已经准备好了,只希望那天千万不要下雨。”艾格尼丝将大管家整理出的庆典花销单递给理查。 公爵只扫了一眼,便搁在了手边:“科林西亚的春雨也下不大,不过当然还是晴天更好。” “理查,清单……你不再看看?今年因为增加了神殿的祈福仪式……” 理查一摆手,他在花销上向来大方;尤其是近两年,对神殿的慷慨甚至到了会令艾格尼丝不安的地步。科林西亚公国虽然富裕,财力到底有限。而其余诸国的王公之中,不乏依靠商会支持维持奢华生活的贵族。而海克瑟莱一族向来反对无谓的奢侈,艾格尼丝在这样的教养下长大,难以心安理得地挥金如土。 “对了,第二日的舞会,加布丽尔的第一支舞的舞伴已经定下了?” 艾格尼丝露出为难的微笑:“我问过她一次,她说让我决定。” 理查手指在桌面一扣:“让春季锦标赛的冠军当她的舞伴如何?” “菲利克斯卿?我去问问加布丽尔的意见。” “她应该不会拒绝吧?”理查微笑,仿佛觉得妻子对外甥女的小心态度很有趣,“把这话也带给菲利克斯。” 理查很少会如此坚决。但一旦他如此表态,便几乎不可能改变主意。 艾格尼丝颔首应下,停顿片刻,打量着丈夫的表情试探:“加布丽尔也到了年纪,难道……” “我还在为她物色人选,你不用担心。” 言下之意,艾格尼丝不需要插手。 她不禁再次回想起神官特蕾莎提起的传言。自从得知那消息,她就再也无法对自己与丈夫之间的界线视而不见。即便已经成婚五年,纵然他们相安无事、甚至能和睦地互开玩笑,拉缪一族的家事并不容她置喙。 在理查心中,她更像是个客人。 这状况令艾格尼丝越想越迷惑。她当然知道这样不好,但比她与理查还要疏远、更加剑拔弩张的夫妇比比皆是。更何况,事到如今,她突然开始努力拉近与丈夫的关系,难道不会显得可疑? 面对这段婚姻,艾格尼丝只会以理性冷冰冰地分析,却无法断言自己怀有怎样的心情。即便理查并不打算将名下头衔与权益拱手送给海克瑟莱一族,因而有意将财富挥霍一空,她也没有立场全力阻止,更没必要太过不安。 有人这么形容过,在艾格尼丝父亲掌控下的海克瑟莱氏宛如战舰,能突破最凶恶的暴风雨,原因不在船本身、而在于行动宛如一体的船员。十年以来,她乖顺地扮演了属于她的角色,以物换物,遇上困境时,她就应该为自己的牺牲得到补偿。 艾格尼丝并不期望现状发生改变。但内心深处,她又矛盾地幻想着眼下这虚假而无趣的平和生活,能够因为任何契机,彻底地、不留一点余地地坠入毁灭。 暂时压住再次陷入漩涡的思潮,艾格尼丝起身:“那么我去找菲利克斯。简,乔安,你们都还有活要干,不用跟着我。” “好,麻烦你了。”理查语毕,视线便再次回到眼前的教典抄本上。 艾格尼丝离开理查居住的北塔楼,站在通向花园的回廊下,一时拿捏不定该到哪里去找菲利克斯。事实上,骑士们常造访的场所她心中有数,但被这几日缠绕她的情绪影响,艾格尼丝其实更想回卧室一个人呆着。 “艾格尼丝女士?” 她正出神,肩膀一颤退开半步,才认出来人:“伊恩卿。” 这似乎是锦标赛半个月以来,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独自交谈。艾格尼丝并未有意回避伊恩,伊恩却也没有主动接近。而新效忠的骑士与主君夫人,平日本来便无太多交集。 伊恩的态度关切而不失礼貌,反而没了堪堪重逢那时带刺的熟稔。他柔声询问:“您看上去有些烦恼,不知我是否能帮上您?” “你有没有看见菲利克斯卿?” “啊,菲利克斯卿,”今天伊恩分外好说话,“刚才我碰见他了,他在帮忙装饰中庭。” 艾格尼丝颔首:“我知道了,谢谢。” “我也要去中庭,不如和您同路?” 艾格尼丝不禁嘲弄地弯唇。既然刚刚从中庭来,还两手空空,为什么又要返回? 伊恩察觉她勘破,也不懊恼,只眯着眼微微笑,等她的回音。 “随你。”艾格尼丝语毕,率先转身往中庭走。 对方跟上来,在斜后方与她隔了半步的距离,口吐无害的场面话:“为了准备花之庆典,您辛苦了。” “这是我该做的。”艾格尼丝不禁伸手触碰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伊恩的视线在她的手上打了个转,不打算应答,也没立刻找新话题。 艾格尼丝若无其事地问:“你的伤势无碍吧?” “多谢您关心,艾格尼丝女士。锦标赛都是小伤,连疤都不会留下。” “不,我说的是手臂上的伤。” 伊恩的步子慢了一拍。 艾格尼丝回眸,唇角上扬,却没笑开,视线与伊恩擦肩而过,盯着的是他身旁的空气,像在挑衅又像在回忆什么。 “早就不痛了。”伊恩陡然压低声音,“当然,不止手上的伤口,情伤也是。” 艾格尼丝一笑置之。 在通向中庭的拱门下,伊恩突然停住步子:“花之庆典的舞会,您会参加吗?” “作为女主人,我当然会到场。” 伊恩意有所指地摇头:“我的意思是,您是否会下场跳舞?” 艾格尼丝漫不经心地答:“也许吧。”不等伊恩再开口,她环顾四周,轻轻“啊”了一声,颔首:“菲利克斯在那里。” 蜜色头发的高大骑士正帮忙把绘有花卉的彩旗挂在城堡外墙的窗棂上。三两侍女抱着旗帜和布艺花环围在木梯子下方,欢声笑语。 伊恩仿佛没听见艾格尼丝的逐客令,自然而然地替她出声招呼:“菲利克斯卿!” 菲利克斯闻声回头,蓝眼睛立刻亮起来:“艾格尼丝女士。伊恩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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