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吹笛子,并不是为了攻击谁,或者魅惑谁。”他说,每一字每一句都质朴沉逸,仿佛根本没指望她能理解,单纯说给他自己听,“我从来没有把笛声当作我的手段,我只是能感觉到愉快,笛声能抒发我心中的感受,所以我会吹笛子。” 曲砚浓迷惑地看向他。 他的每个字对她来说都好像是天方夜谭,是失心疯一般的疯言妄语,是她根本从来没想过的东西。 一件根本没有杀伤力、也不具备魅惑能力的无用之物,不就应该是浪费精力的废物吗? 为什么要抒发心里的感受? 愉快就是愉快,伤感就是伤感,传递出来,又有谁听,谁能听懂? 纵然听懂,又有什么用? “因为我觉得,也许人生除了利益和有用之外,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他没在意她质问的语气,沉思般想了很久,认真地说,“哪怕是修士,这一生也很短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谁也不知道哪一天死亡会突然降临,算计了再多的利益和用处,也抵不过一场意外。” “但是我的心绪是永远跟随我的,我有喜悦,也有苦闷,没有人能听懂,我融在笛声里,我自己也就听明白了。” 卫朝荣停顿了片刻,出人意料地问,“你想试试吗?” 曲砚浓愕然地看着他,“我?” 像是另一个旷世奇谭,她从来没碰过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太无用,不配占用她宝贵的精力,她这一生从没尝试过奏响什么。 光是想一想,她都觉得分外古怪。 “对,你想试试吗?”他重复了一遍,“我可以教你。” 真是可笑。 他能教她什么?他自己都是个没入门的半吊子,教她怎么吹半支曲子吗? 她心里奚落着,可不知怎么竟也没说出来,伸出手,“给我。” 卫朝荣很短暂地勾起一点弧度。 他转瞬压下了唇角,又是那副冷峻沉逸的模样,把竹笛递给她,“你看好,是这么拿的……” 他声音低沉缓和,不疾不徐,很用心地教她,她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想教会她,也是真的希望她能学会。 无关利益,也没有好处,他只是单纯地希望她能和他一样,体会到那种得以抒发胸臆的陶然。 卫朝荣的笛声是没有任何魅惑人心智的作用的,她很确定。 可是她按着笛孔,断断续续地吹响不成曲的音调,间隙望着他专注沉凝的模样,却有那么一瞬,相信他的曲调真的会魅惑人。 她盯着他看了好久,他察觉了,停下言语,也回望她,一瞬不瞬。 没有太多交流,没有更多言语,她抬手,他搂紧了她,唇碰撞着唇,生硬急促地凑成一个吻。 一个既激烈,又绵长的吻。 她想她对他也许是真的着了迷,不然为什么无论他有什么古怪的想法,她都觉得那么新奇,像是去到另一个世界。 “他以前送了我一支竹笛。”曲砚浓忽然开口说,“很普通的竹笛,他自己做的,我直接给他拿走了,他也没拦我。” “后来时间长了,竹笛也坏了,再也吹不响了。” 戚枫垂着头不敢看她,像是想回应,可惜半晌没吐出一句话,反倒把脸憋红了。 “你会吹笛子吗?”曲砚浓也不介意,问他。 戚枫紧张地摇摇头。 “我当初也不会,他说要教我,结果教了半支曲就没了。”曲砚浓笑了起来。 卫朝荣教完了他会的那半首曲调,听她吹了一遍,点了一下头,语气寒峭如冷夜里的星火,话里藏着话,“你学会了这半首,接下来的半首就可以自己编了。” 她愕然看他,始知这人还记着她的奚落,到最后图穷匕见,方才见一点锋芒。 “那你可等着吧。”魔女冷笑着放狠话回应他。 后来她把那支简陋的竹笛带走了,学会了他那荒疏的半首曲调,一直一直都记得,常常拿出竹笛久久地凝望,可从来没有吹响。 “不过,在他死后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也经历了许多事,认识了很多人。”曲砚浓微微一笑,“那首小调,我真的编出了后半首。” 虽然,这后半首是在天下第一音修的帮助下编撰的,可毕竟也是她写的。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阆苑曲》。”曲砚浓说,“当时是在这附近编撰完成的,因此我后来占下这片地方,筹建了阆风苑,再后来就有了阆风之会。” 很淡、可又无比清晰的情绪涌上心头,情之所钟,她问戚枫,“你想不想学一学这首曲子?” 没有因由,也不在乎面前的人是谁,是真正的戚枫也好,是檀问枢伪装也罢,她都不在意。 这一刻,她只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午日,他手把手拿着笛子,教她吹半首曲调。 和他做同样的事,让她觉得离他有点近。 戚枫紧张到咬着嘴唇不放,几乎要咬出血来,声音卡在喉咙口,硬是发不出。 曲砚浓静静看着他。 “轰——扑通!” 一声闷响。 申少扬像一颗会弹跳的水弹,不知被谁从假山后面一口气抛掷过来,轰然撞在地面上,带起一阵烟尘。 他狼狈地在地面上扑腾了两下,翻身跃起,左看看右看看,干笑,“曲、曲仙君,戚枫,这么巧啊。” 戚枫被吓了一跳,想到刚才和曲仙君的对话,虽则不确定申少扬到底听到了多少、能不能猜到其中意味,还是涨红了脸,一言不发。 曲砚浓握着竹笛,挑起眉。 “这么巧?”她似笑非笑,“偷听了这么久,终于现身了,真是够巧的。” 申少扬一惊,旋即想到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又恍然。 “这个,这个嘛。”他尴尬地笑了笑,“好奇心嘛,人人都有,没办法的。” 戚枫的脸更红了,他看了申少扬一眼,垂下头,像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说说吧,”曲砚浓意兴盎然,“偷听了这么久,忽然跳出来打断,是想做什么?” “要记得,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她幽幽地说,“否则,忽然被人打断回忆,我可是会暴怒的。” 申少扬欲哭无泪。 他也不想突然跳出来打断的,他在假山后面偷听得可起劲了,可谁能想到,就在曲仙君对着戚枫说出“你想不想学一学这首曲子”的时候,他指间的灵识戒骤然发烫,就那么一瞬间,控制着他的身躯猛然发力,像是个麻袋一般被人甩过假山,轰然落在曲仙君面前。 不是他想过来的,是前辈、前辈把他丢过来的啊! 可前辈就这么把他扔了过来,一句话也没说,灵识戒冰凉得可怕,没有半点回应,申少扬猜不透前辈的意思。 现在曲仙君问他过来干嘛,申少扬他自己也不知道啊! 前辈真是太奇怪了,他内心泪流满面,为什么不主动找曲仙君、还不许他去找仙君,偏偏又总是因为仙君的一举一动而牵肠挂肚、吃了一坛又一坛老醋呢? 在曲仙君笑吟吟又冷冰冰的注视下,申少扬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说,“我过来是因为、是因为……” 前辈,这可是你逼的! 申少扬一闭眼:“是因为我也想和仙君学吹笛子!”
第32章 阆苑曲(六) 假山下, 一片寂静。 戚枫局促地坐在石凳上,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感觉自己好像猜透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偷偷摸摸地看了申少扬一眼,眼神离奇, 又在申少扬余光瞥回去之前赶紧回过头。 申少扬感觉戚枫看自己的眼神活像是在看什么神奇妖兽。 凭什么啊?戚枫他小叔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戚枫不去看他自己小叔,这么看他干嘛? 都是想撬前辈的墙角, 难道就许他们叔侄俩动心思? 以他和前辈的关系,怎么说也该是他更理直气壮一点吧? 申少扬气势汹汹地朝戚枫瞪了回去。 戚枫一个劲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根本没接收到申少扬的怒瞪, 嘴唇微微地颤动着, 好像是想说话,但半天也没一点动静,又让人怀疑自己猜错了,也许他根本不想说话。 曲砚浓也惊诧。 她不作声地望着申少扬看了半晌,把这小魔修翻来覆去看了个遍。 这一刻她联想到许多, 从不冻海上的倏然一望、陇头梅林的古怪剑式、镇冥关里紧握的手,包括申少扬灵气下隐藏的魔骨,和卫朝荣在魔门潜伏时如出一辙的处境…… 不冻海上的鲸鲵,青穹屏障外的龙齿黑珍珠,在爱恨褪色、悲欢融散的多年以后, 她如此突然而然地想起他。 从不冻海上的那一望至今,一共也就两三个月, 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吗?千年后会出现一个和他如此相似的年轻修士, 丰神异彩地大声说他也想和她学那支曲调。 他真的知道他这个时候跳出来意味着什么吗? 曲砚浓用探究的目光深深望着申少扬。 她是那种根本无法相信所谓缘份的人, 哪怕有再多的益处去表明一段际遇的美妙,她也会本能地产生怀疑。 越是美好的际遇, 越是看似唾手可得的幸事,她反倒也就越警惕,永远信不过命运的馈赠。 “你也想学?”她重复了一遍,莫名地笑了一笑,笑意很淡,“为什么?” 申少扬愣了一下。 “呃,我想学是因为……”他停在那里,绞尽脑汁、搜索枯肠,磕绊了一下,脱口而出,“因为我深深仰慕仙君,想抓住这个机会,和仙君靠得更近一点。” 好家伙! 戚枫用看待天下第一勇士的目光,崇敬地望着他。 ——怎么会有人敢对着曲仙君这么说话啊?就算是想吃上这口炊金馔玉的软饭,也不用这么胆大包天吧? 曲砚浓默然无言。 她是早就发现了,这个小魔修的胆子确实不是一般的大。 一个自称从扶光域出来,没有任何宗门也查不到具体来历的小散修,居然身怀魔修传承,实力竟然还不低,又总是让她想起卫朝荣,还胆大包天,这一点一滴夹杂在一起,未免有些太巧了。 巧得让她觉得太过刻意,直觉怀疑这背后暗含蹊跷。 “仰慕我?”她语气疏淡,定定地望着申少扬,声音轻悠如缥缈不定的风,让人摸不透她的情绪,只望见她唇边的浅淡笑意,“是哪种仰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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