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砚浓凝神想了一会儿。 “不重要。”她说,“知道了又怎么样?” 卫芳衡噎住。 知道了又怎么样?又有谁有办法?说出去反而引起五域动荡。 “魔主本来就是古籍传说里的存在,不是只有我知道。”曲砚浓冷不丁抛出了这么一个惊天雷,她自己反倒是又翘起唇角,向后仰靠在榻上,悠悠闲闲地看着卫芳衡焦躁地走来走去,“你去问上清宗里年纪大一点的长老,也许比我说的更头头是道。” 卫芳衡烦躁地追问,“那破古籍里就没有说,怎么样才能解决这个魔主?难道就这么等死吗?” 曲砚浓一直觉得卫芳衡很神奇,不是每个人在知妄宫里忍受多年,还能永远保持活力和相信她的勇气,无论她抛出什么样荒诞的说法,卫芳衡都能很快相信。 “有啊。”她语气闲闲的,“只要有人能解决道心劫,她就能成为仙门传说中至高至圣的道主,到时四海八方俱在心念之间,不仅能完全掌控这方天地,还能破开虚空,窥测他方世界。” “只有仙修有道心劫,魔修即使修练到化神期,也不会有道心劫。” “从这个角度说,道心劫并不是仙修的厄运,反倒是一道馈赠。” 一道能通往至高至圣的阶梯的馈赠。 她说到这里,目光流转,落在卫芳衡的身上,“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是敌人了。” 三名化神修士,虽然算不上关系紧密,偶尔也有龃龉,却也能称得上守望相助,因为彼此从来不是敌人。 化神修士的敌人是魔主、是天地,是自己的道心,却从来不是彼此。 卫芳衡久久没能说话。 即使是她,跟随了曲砚浓这么多年,也有这么多未曾探听的秘辛,自觉已见天地,原来只是冰山一角。 “我还有个疑问。”她请示般问曲砚浓。 “如果道心劫独属于化神仙修,却不是直接带来死亡的灾难,那么从前的化神仙修们,为什么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上古时代的魔修们死了个一干二净,最后的魔君都死在曲砚浓的手里,再分明不过,可仙门化神呢?为什么只剩下曲砚浓、夏枕玉、季颂危这三个时代最近的修士? 作为传承了上万年、仙魔之争最后的赢家,仙修这一方,竟然一个传承上古的化神修士也没留下来? 曲砚浓微微一怔。 “因为,”她慢慢地说,“早在仙魔大战之前,他们就全都死了。” 死得无声无息,除了上清宗最核心的几人,谁也不知道因由,以至于仙门全靠上清宗千万年的底蕴撑着才没在魔门攻势下覆灭。 在深陷道心劫之前,她也曾追问过夏枕玉那些人的下落和死因,可没有得到答案。 曲砚浓慢慢地从青镜前起身,缓步向外走去,默不作声地想,原来她并不真的什么都知道。 在高居知妄宫上之前,她也还在苦苦追索。 传说当久了,她也忘了,她不是传说里的那个神。 * 阆风苑的裁夺官席位上,胡天蓼面无表情地坐着。 “舒道友,前些日子贵宗门从扶光域买的那十万铢明胆水,已经寄存在沧海阁中,半月之内,记得要取走。” “雷前辈,上次你托阁中为你寻觅的咒文大师,目前已经联系到了,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亲自为你引荐。” “宋老弟……” 戚长羽容光焕发地坐在另一头的位置上,姿态从容,一副主人做派招呼着裁夺官和来宾们。 能在裁夺官席位后面有个座位的观众,至少也是山海域有头有脸的人物,戚长羽竟然一个不落,全都认得,能精准地叫出名字,时不时还能说出对方曾托沧海阁办过的事。 就这样一来一往,明明应该是人人喊打、遭人侧目的有罪之身,居然被戚长羽混出了众星捧月、风头无二的架势。 据胡天蓼所知,这些被戚长羽叫住寒暄的修士们,前些天也曾聚在一起义愤填膺,商讨如何让戚长羽乃至沧海阁下台,现在却在戚长羽三言两语下笑脸相迎,一派其乐融融。 归根结底,不是戚长羽当真长袖善舞到无人能奈何他的地步,而是因为高居于知妄宫的曲仙君不置一词。 曲仙君容忍了戚长羽、放任了他,于是不论山海域修士们有多少复杂心思,也只敢隔岸观火。 一个铸成大祸、品行不端的修士,凭什么还稳坐沧海阁的阁主之位? 戚长羽凭什么一点惩罚也没有,就这么轻易地补上镇石,一笔带过,继续坐在阁主之位上为所欲为? 胡天蓼面色铁青:仙君未免也太纵容戚长羽了! 他用极为挑剔的目光审视着戚长羽,几乎是带着委屈:戚长羽固然是有几分姿色,可仙君若是因此纵着这人,那完全是亏大了啊! 以仙君的地位,想要多少个和戚长羽相貌相似的美少年,山海域就能给她找出多少个,实在不行,自愿用丹药符箓把自己变成戚长羽那个样子的修士也多的是,干嘛非要保护戚长羽呢? 胡天蓼想着,余光瞥见戚长羽微微向上捋起袖口,露出腕上的一枚玉石,方孔圆形,模样有点眼熟。 修士佩玉太常见,他没在意,还缓缓地摇着头,痛心疾首。 戚长羽已经身姿笔挺地走上高台,在周天宝鉴的映照下,精神焕发地致辞了。 他是有理由容光焕发的,在镇冥关崩裂、众议纷纷的当下,他不光没有身败名裂,还保住了阁主的位置,风风光光地站在这里。 “阆风之会秉承仙君之命,擢选五域后进英才,迄今已有九百余年。”他的声音在符箓的作用下传荡整个阆风苑,无数修士通过周天宝鉴看见他意气风发的韶秀面容,万众瞩目,再无旁人。 他心中情绪激荡:无论世人如何侧目非议,他终究还是稳稳地守住了这个位置,睥睨四方,舍他其谁? “隆——” 远天传来一阵迢遥浩荡的轰鸣。 厚密的云层震颤着,在轰鸣中如浪潮一般剧烈涌动起来,一浪翻卷着一浪排开,露出纯澈青蓝的碧空。 云飞千里,青空如洗,一点明净清光从极远处映照长空,宛然如月光。 阆风苑内隐约的嘈杂声很快消隐下去了,只剩下肃然的宁寂,不必谁喝止命令,最聒噪的人也自觉地闭上了嘴,巴巴地仰首张望着清光的方向。 十几息后,目力尽头忽而染上一片阴翳,转瞬将长天化为暝夜。 阆风苑里一片被压低的喧嚣和惊呼。 长天尽头,隐约浮现出一只长逾百丈的鲸鲵,遮天蔽日,覆雨翻云,在碧蓝如洗的青空中遨游,让人恍惚分不出头顶的究竟是否还是穹顶,又或者沧海倒悬,飞在了青天上。 在鲸鲵的身后,华盖宝车光华万丈,如曜日当空,划过长天,映照万里。 “曲仙君——” “是曲仙君!” 阆风苑里爆发出一阵狂浪般的欢呼,从高台上看下去,人人翘首以盼,数不清的专注或好奇的脸,无数道目光如有实质,凝成一种无声的期盼,从平地映射长空。 不必吹擂,不必强调,甚至不必出现在人前,那种如影随形千年不变的名为“人望”的东西,于无声处鸣惊雷,当日月从云中显耀,光辉自然映照人间。 戚长羽站在高台上,再无人将半点目光分予他,虽则谁也不会关注,可他却无端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好似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舍弃了一切尊严,宁愿像狗一样在她面前乞食,所得到的万众瞩目、无限风光,就像是天边的云霞,她一来,全都消散。 借来的风光,当然是要还的。 曲砚浓坐在高台宝车上端。 她已有很多年不曾摆出这副排场。 车辇是华光玄金星纹铁,华盖是机心水光落地绸,月华取为珠、璧云串作帘,青霄为道,鲸鲵为驾,破云登临。 “这才叫真的仙君气派嘛。”卫芳衡坐在车辇头,代为驾驭,对这副派头非常满意,“咱们都好多年没有这么见人了。” 确实好多年。 “说起来,这架宝车是你从哪弄来的?”卫芳衡问,“这么大排场、这么精细的做工,能把这车做出来的人也挺了不起的。” 曲砚浓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她很久以前,似乎也不是个喜欢排场和奢靡的人。 她坐在那里,凝神想了好一会儿。 “是檀问枢做的。”她说。 檀问枢?曲砚浓做魔修时的师尊? 卫芳衡疑惑。 曲砚浓没解释。 耳畔有檀问枢那讨人厌的腔调,笑眯眯地对她说:“潋潋,师尊这架车辇是不是很气派?想不想要?等我死了,它就归你了。” 曲砚浓不喜欢。 她不喜欢一切穷奢极欲,不喜欢一切排场派头,她什么都朴素,和檀问枢迥然相异。 檀问枢的车辇,她一次都没有坐过。 “他把这辆车送给你,是想讨好你?”卫芳衡好奇地问。 曲砚浓终于回答:“他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卫芳衡惊讶。 曲砚浓默默地想:那时他休想成功。 可是现在呢? 一千年以后呢? 她坐在极尽奢靡的华盖宝车上,破青霄、逐浮云,在数不胜数的翘首以盼里,高高在上,以举世无双的气派,登临人世。 宝车转瞬划破长空,飞到阆风苑外,在碧霄留下一道未消散的明净清光。 付与孤光千里,不遣微云点缀,为我洗长空! 她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车辇的前端,微微垂首,俯瞰这浩荡红尘。 山光水色里,她高不可攀,垂望而下,恍如神祇,令人自心底生出最深的向往与憧憬,情不自禁地为她低头折腰。 这就是天下第一,这就是五域的无冕之尊。 是跨越千年,不灭不消的永恒神话。 无边青黛环衬中,她是唯一一抹雪色。 四海八荒、五域四溟,自这世间每一个角落荟萃而来的数不尽的修士,无论修为高下,从刚灵气入体的炼气一层,到震烁一方的元婴大修士,都在这一刻起身,俯首而躬。 苍穹之下,漫山遍野,只有一声呼喝: “道气长存,仙寿恒昌。” “吾辈于阆风苑内,恭迎仙君驾临。” 人群中,申少扬也兴奋地仰着头张望着,忽然听见灵识戒里沉冽嗓音,听起来莫名竟有些困惑。 “她现在好像变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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