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她许下承诺、谈起未来,总是那么轻而易举,好像默认他们能走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可他们都知道,这浅薄不定的情窦随时都有可能终结在明日,没有未来,反倒能谈笑自若地说起未来。 第二回,他已回到上清宗,和她暗度陈仓,瞒过仙魔两道所有人,共守着同一个心照不宣的暧昧秘密。 那一次相见,她刚受了很重的伤,不愿回碧峡,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休养,于是穿越漫长空旷的荒野,避开仙门的探查,孤身深入仙域来到他在上清宗外置办的洞府,给他发了传讯符,等他从宗门内赶来见她。 “你明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伤人,为什么还要说?”他一边强硬地摁着她的肩膀,为她拔除肩背深深伤口中的魔气,一边声音冰冷锋锐地问她,“你明明没有半点坏心思,也从来不是损人利己的恶人,明明常常动恻隐之心,为什么非要把善意结成仇?” 曲砚浓被他牢牢地摁在榻上,青丝如瀑,垂在她衣襟,一丝一缕滑入衣襟内,与白皙的肌肤相映曼妙,而她背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右肩直入腰后,只差一点就能将她从后剖开,狰狞可怖,在光洁白皙的背脊上,几乎让人心生痛楚叹惋。 她吃力地扭过头,从眼尾看他,明明伤得那么重,她却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神色轻狂如故,曼丽又张扬,“笨死了!谁说我是善意了?我这人天生就喜欢看别人的乐子,难道你看不出来?” 卫朝荣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她一直都是这么个脾性,也不知是不是被檀问枢带的,性情中带着几分浑然天成的恶劣,最擅长戳中旁人的痛处,笑吟吟地狠狠戳上去。 哪怕她怀着好心、做着好事,也常常让人恨之入骨。 她是真的不在乎旁人怎么想,一星半点都不在乎,旁人恨她、骂她、想杀她,她都不当回事,只是觉得有趣,永远不会为此感伤难过。 可卫朝荣在乎。 他比她更在乎旁人对她的观感和反应,每每看到她心生恻隐,却又总是说着把人惹得火冒三丈的话,最后果真引来旁人的恼恨,他都油然生出隐痛。 他总是心痛她、替她不值,即使她不需要。 “我当然知道。”他神色冷淡之极,说不出的恼火,只是紧绷着脸颊,“可你以后每次遇到这种事,都来找我给你疗伤么?万一我不在,你又会去找谁?” 曲砚浓似乎是听懂他的心痛。 她张扬曼丽的笑意慢慢地收敛了,没有立刻说话,从眼尾一遍又一遍地观察着他的神情,似乎隐隐有些不安和忐忑,莫名地拘谨,只是没有露在脸上。 到最后,她也没露出个明确的神情作回应,蓦然回过头去,趴在竹席上,声音闷闷的失了真,“这么严肃做什么?好像我惹了什么了不得的麻烦。我有那么没用吗?回回都受伤?” 卫朝荣说不出的烦闷。 说到最后,她还是避重就轻,哪怕因为这轻狂的性子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依然不会改。 他还会有很多、很多次,看见她襟袖染血,半边衣衫被血染成绯色,孑然一身地站在他的门前,等他归来,给她开门。 她孤身茕茕,如遍体鳞伤的孤鹰,伤重不减凌然。 可一照面,目光相触,伤鹰已坠入他怀中。 他不敢去想,倘若有那么一天,她也气若游丝,在他怀中,闭上眼如同入睡沉酣,却再也醒不过来。 “我们离开这里吧。”他忽然说,“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不是上清宗弟子,你也不属于碧峡,和这些是是非非没有一点关系。” 曲砚浓没当真。 “你说什么傻话呢?”她没好气地说,依然把头埋在竹席上,忍着痛楚,任由他为她一点点拔除魔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闷声说,“如果我能忍住,我就试试,如果不能,那可不怪我。” 卫朝荣为她治伤的手停留在她肩头,微微一顿,目光落下,只能望见她垂散的青丝,和动也不动的纤细背影。 在将决未决之前,他已止不住地微笑。 ——这是他第二次劝她。 冥渊下,卫朝荣似哭似笑,唇边的笑意渐渐收止。 他总不愿回想起第三次劝她时的场景,因为那时他们的欢爱已慢慢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尽头,她已决意要转身,容不下他半点挽留,哪怕他用尽力气也握不住她的手。 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握住她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追上她的背影,一次又一次地翻山越岭去见她,可是心与心之间的鸿沟永远也跨越不尽,比碧峡的风浪更险。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对他说,语气萧疏,反倒显得格外平静,“我和檀问枢也很像,也许这就是宿命,他总是叫我女儿,而我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无可挽回地和他相似。” 她就是性情轻狂,喜怒无常,以旁人的恼怒为乐,即使她知道这不大好,却也违背不了她的心。 “我要杀了檀问枢。”她平淡得如同陈述一个事实,“如他所愿,他一手栽培的弟子也会如他杀了他师尊一样,将他杀死。” 这世世代代循环往复,一成不变。 她再也不去妄想成为仙修了。 现实如此冰冷,而她放下奢望,甘愿坠入冰窟。 他再也拉不住她了。 南溟上,风浪萧萧,曲砚浓忽而一怔,低下头,望见灵识戒里伸出漆黑的魔气触手,在她掌心细细写下字句: “你已经是个仙修了。” “想要安慰一个人,也可以直接说。”
第62章 子规渡(十二) 曲砚浓垂眸无声。 海风尖声呼啸, 拂过她的发梢,冰玉珠翠细细地挽起她的发丝,除了鬓边一点碎发, 没有一丝半缕飞扬,但她的心绪却像是缠绵的柳絮, 一瞬因风而起。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胡话。”她很浅地翘起唇角,倏忽又落下, 语气淡淡的,尾调却轻快。 她拢起五指,把魔气触手握在掌心里, 不让它再动, 抬起头,望向被船舱遮蔽的过道尽头。 申少扬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也根本没察觉到有人靠近,随着曲砚浓的目光望去,什么也没看到, 莫名其妙。 直到几个呼吸之后,轻微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踏在硬胡木甲板上,他悚然一惊。 脚步声在十步外。 有仙君在身侧作示范,申少扬一直留意着那一头的动静,五感提升到极致, 在脚步声响起之前,他根本没察觉到任何动静——就好像, 有个人不用灵气, 也不必自己行走, 就在那一瞬,突然地出现在十步远的地方。 申少扬屏住呼吸。 他和富泱、祝灵犀在船上找了好几天, 一点都没找妖兽的踪迹,根据祝灵犀得到的消息,守船的元婴前辈也没能找到幕后黑手,这足以说明那个幕后黑手有极强的隐匿踪迹的能力。 他已经金丹期了,什么人能完全避开他的全力探查,连一点灵力波动都没让他发现,出现在他十步远的地方? 除了那个和妖兽里应外合的幕后黑手之外,还能有谁? 申少扬义愤填膺之外,瞪大眼睛望向转角处,在心里数着脚步声,听那轻微的软底云靴沙沙拂过硬胡木甲板。 五步、四步、三步…… 鹅黄的裙摆随着抬起的脚步最先出现在转角,鲜丽的衫裙明媚如春光,撞入凛冽的海风。 申少扬微微一呆。 一个娃娃脸、五官精致如画的少女走过转角,朝他们的方向走来,目光抬起,望见他们的时候,脸上不觉露出了讶异之色。 她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肤色细腻暖白,一望便知是那种文静安恬的女修,神情安谧,从衣衫到眉眼,甚至每一根头发丝都乖巧,简直是天底下所有为人父母的修士梦想中的孩子。 申少扬心里对幕后黑手有过许多种想象,每一种都凶神恶煞,要么就奸猾刁钻,根本没有想到脚步声转过转角,居然会是这么一个文静乖巧的少女——就连怀疑这个少女会干坏事,他都觉得在欺负人。 只有一点怪异:这个少女双手拢起,抱在胸前,罩衫下不知藏了个什么圆滚滚的东西。 他用上神识,细细地感知,没查弹出少女怀里藏着什么东西,却很清楚地察觉到少女的修为:比他稍高一线,金丹中期。 申少扬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少女长了一张不会干坏事的脸,要不是曲仙君断言来人就是幕后黑手,他都要怀疑他们等错人了。 “道友,你们有什么事吗?”少女开口,声音清脆,细细轻轻的,音色也如其人,不带一点攻击性,任谁听了都觉得安谧舒心。 好、好可怕,简直是瓦解旁人的警惕于无形! 申少扬如惊弓之鸟,一个劲地摇头,“我没事,就是随便看看,你走吧。” 少女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快又挪开,明明是在和他说话,却一直看着曲砚浓,依旧是轻轻细细的声音,“可是你们一直在看我。” 曲砚浓从少女出现的那一刻起,目光便牢牢地定在后者的身上,神色有一瞬的古怪,直到少女问到她,她才像是方才根本没有死命打量对方一样,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暗沉的海面,云淡风轻地说,“你看错了。” 申少扬简直佩服死了:曲仙君到底是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地颠倒黑白,明明刚才和他一样盯着人家看了半天,一转眼能倒打一耙说对方看错了? 关键是,曲仙君说什么都好像是至理名言,只会让人怀疑自己搞错了,几乎生不出质疑她的念头。 少女茫然地望着曲砚浓,似乎也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可记忆里却又清晰地记得后者盯着她看了半天,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天,垂下眼睑,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礼貌地说,“既然是我误会了,那就不打扰两位道友了。” 申少扬没想到这个少女居然真的这么好欺负,诧异之余,更是心生警惕:能装得这么温柔好脾气,幕后黑手实在很有两把刷子。 曲砚浓目光落在遥远的海面上,望着起落的轻浪一重推开一重,当少女走过她身侧的时候,她却忽然开口,“你挡住我的风景了。” 少女惊愕地回过头。 她下意识地低头望向曲砚浓的位置:过道本来就狭窄,曲砚浓站在偏里的一侧,只有靠外的一侧能容人走过,她若不走这一边,又能从哪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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