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客人都拿着大梦笺主动找到知梦斋了,还愁买卖不成吗? 曲砚浓拈着那枚大梦笺,若有所思。 倘若真相就如她所猜测的那样,知梦斋背后站着檀问枢,那他办下这样一个于提升实力无益的组织,一个劲地招揽客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她师尊这么多年修身养性、今非昔比,以至于不急着重塑他那具残魂,反而煞费苦心地为修仙界修士谋福祉吧? 她这次来玄霖域,一定要去知梦斋看一看。 “收拾一下。”她拈着那枚大梦笺,随手收进自己的乾坤袋里,漫不经心地提醒了一句,“马上就要到子规渡了。” 不等几个小修士再叽叽喳喳,她转过身,重新拉开门,向甲板上走去。 獬豸堂大司主徐箜怀就站在不远处的甲板上,冷着脸,一板一眼地挑拣着舰船航行中的问题。 听见背后船舱门打开的声音,他收了声,回过头,正好望见曲砚浓走了出来。 看到那张俏丽陌生的脸,徐箜怀忍不住想到刚才在甲板上,面对他的盘问,这张俏丽面容微笑着说出的话:“船舱里太安稳,我出来找点乐子,死生我自负。” 徐箜怀冷着脸:“一旦出事,谁也救不了你。” 那张隐约有灵气流光的脸,说出最气人的话:“那就死了便是,反正我也没有非得活下去的必要。 ——听听、听听,这还是人说的话吗? 见多识广的獬豸堂大司主也呆滞,眼睁睁看着那张陌生的面孔昂首阔步,面无表情地绕过他,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懵然。 曲砚浓在船舱外见到徐箜怀,同样没什么情绪。 她只是似笑非笑。 徐箜怀这个人的性情,当真是越变越差。 可见,一千年了,有些人不会看破红尘知变通,还有可能会越发固执。
第73章 子规渡(二三) 徐箜怀于船头回身, 恰见容色俏丽的女修推门。 目光相对,他眼神如电。 自称“檀潋”的女修却仿佛感觉不到这股冰冷严酷的审视,神色自若, 似笑非笑。 ——又是这副置身事外、悠然自若的姿态。 常年在獬豸堂审讯四方凶徒练就的冷厉目光凝定,就连成名多年的暴徒也照面心惊, 徐箜怀早已习惯了陌生修士与他对视时下意识地躲闪,以至于骤然见到对他视若无睹的人, 反倒微微一怔。 他有两条浓密乌黑的眉毛,衬得那双迥然神异的眼睛格外有神,此刻却紧紧皱起。 檀潋的姿态, 分明是在自己脸上写着“我有问题”, 明知獬豸堂规矩森严,却半点也不遮掩收敛,反倒让他看不明白。 他很确定他先前从未见过这个女修,却莫名感觉她有些熟悉,尤其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态, 他几乎可以确定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目光相交不过是一瞬,心头思绪已千回百转,闻听“咔哒”一声轻响,女修身后的舱门又被推开。 申少扬不知为什么追出门来, 快步走出船舱,嘴里叫着, “仙……” 曲砚浓回过头。 申少扬的话语蓦然噎在嗓子眼, 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他分明是看着熟悉的背影叫的, 怎么对方一转过头,露出的脸, 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修? 他茫然地望着眼前容貌俏丽的女修,这张脸怎么看怎么陌生,他晕乎乎地站在那儿:这世上还有人和仙君的背影这么相似? 他认错人啦? “你是……”他茫然地开口,又打住,一个劲道歉,“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徐箜怀的眼神蓦然锐利。 檀潋和这个年轻的金丹修士分明是从同一个船舱里走出来的,前后不过是一两个呼吸的时间,为何后者见到前者,反倒一点都不认识? 他在獬豸堂多年,天南海北的修士见得太多,凡事只差一个契机便能想明白,此刻徐箜怀的目光落在檀潋的脸上,望见她眉眼一点流光隐约,心头就如红炉点雪——“檀潋”一定是在脸上做了伪装,这张望之颇有几分俏丽的脸,势必不是她的真容。 想要破开易容伪装之术,就没有不惊动正主的办法。 徐箜怀看不透“檀潋”,他是獬豸堂雷厉风行的大司主,却从来不是冒失之人,摸不透对方根底的时候,倾向于按兵不动。 曲砚浓背对着徐箜怀,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道利箭般的审视目光,凝滞几个呼吸后,默然无声地挪开了。 她无声而懒散地笑了一笑:以她对徐箜怀的了解,这人的按兵不动也按不了太久,他对她想必已十分怀疑,只是猜不透她的实力和底细,顾忌着这艘摇摇欲坠的残破舰船,所以没有立刻发难。 等到舰船到达子规渡的时候,就是徐箜怀翻脸作难的时候——当然,他也不会对她做什么,如果核实后发现她果真清白,獬豸堂也会半点不耽搁地放走她。 上清宗的作风大致如此,名门正派的架子自然撑得起来,行事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车载斗量的清规戒律,没有一个字提人心。 曲砚浓当然是受不了上清宗这一套的。 她早八百年就不耐烦那些没有必要的清规戒律,梦想摆脱魔门那么多年,到最后发现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女。 她早就离开上清宗了,也早就不和当初在上清宗认识的故人打交道了,一千年过去,故人死的死,散的散,她无悲无喜,没投以一次注目。 如今在银脊舰船上意外遇到徐箜怀,她也懒得相认,索性用灵气遮掩了容貌,易容成另一幅面孔。 徐箜怀认得出来才怪。 目光落在申少扬脸上,她挑眉,态度莫名,“追出来做什么?” 申少扬听她熟悉语调,这才反应过来,要开口叫“仙君”,又意识到这是在甲板上,张开的嘴又闭上,忙得不可开交,舌头都打结,到最后才囫囵吞说出一句,“前辈,戒指……” ——曲仙君拿走灵识戒这么多天了,就没有一点还回来的意思……其实他从碧峡比试后就有不少修练上的疑问,曲仙君能不能先让他问问前辈,然后再拿走灵识戒啊? 曲砚浓好似没听懂:“什么?” 申少扬蚊子嗡嗡般从喉咙口挤出声音:“我的戒指……黑色的那一枚,我戴了两三年了,能不能先还给我?” 曲砚浓很诧异:“为什么要给你?” 申少扬张口结舌。 曲仙君为什么要把戒指还给他,这件事说起来很难解释,但这枚戒指就是他先捡到的,他在前辈的指点下一路从扶光域到山海域,然后才在阆风之会上被曲仙君发现…… 曲仙君还是从他手里把灵识戒拿走的呢! 曲砚浓很散漫地笑:“这枚戒指是我之前丢了的东西,正巧被你捡到了,现在物归原主,多谢你了。” 申少扬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 灵识戒是前辈的东西,前辈又是曲仙君的道侣,那曲仙君说这是她的东西,好像一点错也没有。 可是这戒指之前确实是他的啊…… 曲砚浓对他宛然一笑。 “现在是我的了。”她没一点犹豫地说。 申少扬噎得说不出话。 恰在此时,万里之遥的冥渊下,幽风骤然吹动,拂过荒冢的每一寸角落,也如晚夜凉风一般,从灵识戒中悠悠地吹来,一道幽邃森冷的轻风在曲砚浓周身环绕。 杂乱混沌的气息在风里纠缠。 以曲砚浓的感知,瞬时便觉察到这轻风里芜杂的魔气,如澎湃的浪潮,即使重重阻隔、极尽压抑,也穿越山海将她环绕。 幽风里的魔气像是无形的触手,扭曲着攀附在她的身侧,一刻不息地向她靠拢,紧紧地将她环抱,不容挣脱。 曲砚浓讶然。 这不像是卫朝荣的性格。 灵识戒里,幽黑的触手悄然爬上曲砚浓的手背,坚硬的尖端轻轻在她手背上敲了两下,俶尔写就一句简短的疑问: “你认得他?” 也没说名字,也没说究竟是指哪个,简简单单一个“他”,好似不明白指代的是哪个人就不该了一般。 她和徐箜怀拢共没有说过几个字,他已看出他们相识。 曲砚浓望着那飞速颤动的触手,眨眨眼,没说话。 短短四个字,她竟看出两三种意味。 她可说不清,卫朝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谁啊?”她问。 冥渊下,虚妄幽晦的身影也如跳动的烛火,在幽风里微微扭曲。 每一次扭曲,平静的空间便一寸寸地碎裂,如同上好的琉璃受不住利器的敲击,发出令人背脊生寒的咔哒声响。 已凝实森冷的魔元躯体仿佛无敌深渊,鲸吞虹吸,将这破碎的空间尽数吞噬。 卫朝荣一步不动地伫立。 他在乾坤冢里待不了太久了。 乾坤冢也是这方天地一隅,他的存在同样会令乾坤冢趋向崩毁,这方荒冢曾悄无声息地容纳他沉寂了千年,却抵不过他心间贪妄一生。 倘若有朝一日,他欲念深重,贪妄无边,玄金索徒然束缚,而乾坤冢却崩毁沦陷,他又何去何从?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他回答她,“你只是永远装作不知道。” 曲砚浓微怔。 她倏然垂眸无声,像很多年前那样沉默,以应对她骤然的不知所措。 重逢后他太回避躲闪,总是走走停停,明明一步之遥,却进进退退,远隔重山,以至于她也忘了,卫朝荣其实并不优柔寡断。 他总是一往无前,奔赴山海,没有任何阻碍能挡住他的脚步。 目标在前,他从不转身。 “曲砚浓,”幽黑的触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你不要装傻。” 她一贯最擅长装傻。 尔虞我诈她眼也不眨,逢场作戏她鬼灵精怪,可旁人捧出一颗心送到她的面前,她又忽然变得驽钝起来,总是装作听不懂,顾左右而言他,用一切话题来岔开当下。 再没有旁人比她更懂得拨开一段真心。 曲砚浓语塞。 她总有万般伎俩,即使被人看明白,她也用得轻车熟路、理直气壮,可对方是卫朝荣,她又有点不忍心敷衍他。 总是,舍不得。 “我那时就是很好奇,如果卫朝荣一直待在上清宗,从来没有假扮魔修潜入魔域,从小听上清宗的典籍经义,会长成什么样子。”她避开称呼,只说名字,他明明想和她相认,却不承认自己是卫朝荣,她隐约猜到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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