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殿下甫一回宫,便觉出气氛不对。 大庆朝的规矩,皇子五岁后搬入东西两所居住,容承镛生母早亡,刚满一岁便被送入了东所重华宫,由向氏的母亲入宫带大。 向老夫人并非修士,她向圣上求了恩典,亲自把外孙抚养长大;如今年纪大了,又没有其他亲人,皇帝念其对皇子一片爱护之心,便把人留在了宫中颐养天年。 管事姑姑守在重华宫门口,见他来了,小跑两步迎上去,压低声音道:“殿下,陛下来了,正在宫内与老夫人说话。” 容承镛眼神一冷,轻笑一声,“稀奇。父皇都多少年没来过我这重华宫了,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正赶上我出门。” 管事姑姑眼神担忧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没事。”容承镛提起长袍,迈过门槛,瞥了一眼殿内,转头嘱咐了一句:“袁姑姑,一会儿你先帮我把外祖母带走,让她别操心。” 管事姑姑只好应了声是。 容承镛入了殿中,先给皇帝和老夫人见过礼,而后淡淡道:“父皇今日怎么想起来到儿臣宫中了。” 容帝眯起眼睛,看不出喜怒,“怎么,你这重华宫朕还来不得了?” “儿臣不敢。”容承镛不卑不亢地和他对视,眼里没有多余的情绪。 容帝打量了他片刻,转过头放缓声音,对向老夫人道:“老夫人陪朕聊了这许久,也该累了,来人,带老夫人下去歇着吧。” 向老夫人是知道自己外孙的,就怕自己不在,皇帝为难人,“陛下……” “外祖母。”容承镛打断她,“您去喝口茶,歇一歇,孙儿稍后就去找您。” 他看了管事姑姑一眼,管事姑姑心领神会,上前扶住人,低声喊:“老夫人。” 向老夫人叹了口气,扶着管事姑姑的手慢慢离开了殿内。 老了,老了。 这老胳膊老腿,也不知能再看佑儿几年…… 殿内的父子两人看着老夫人回了房,这才各自转过头。 容承镛刚刚问过他的来由,被容帝堵了回来。 于是他也不上赶着献殷勤,自顾自在一旁坐下,解之前白乌安拿给他的难人木。 十二根木头的难人木他已经能熟练的拆开再拼装了,白乌安前天送信时又拿来了二十四根木头的版本,让他帮忙解。 他不光要拆,还要记住自己的每一个步骤,这东西易解难合,记住拆解的步骤就不必再费心推理如何组合了。 “你们也都下去吧。”他铺好宣纸,自己磨了些墨,头也不抬地对殿内伺候的下人道。 下人们面面相觑,齐齐看向皇帝,见皇帝也摆了摆手,这才应诺。 容帝挥退了下人,像是突然对艺术有了兴趣,背着手看了一圈室内挂着的装饰画,又看过古董架上摆着的珍品玩物;眼见儿子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终于忍不住了。 “承镛。”皇帝沉声喊道,“你今日去哪了?” “茶楼。”容承镛提着毛笔把二十四块木头都编上号。 容帝像是早知道他的回答,对他手上的东西视而不见,“去茶楼见了谁?” “跃玄观江在水。”容承镛抽出一块木头,在宣纸上记录取下的木头编号。 容帝压着火,不去追究他漫不经心一问一答的态度,又问:“你们说什么了?” 容承镛终于抬了头。 他把手上的难人木小心收拢好,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当然是聊些江湖八卦,以此怀念我母后啊。” 容帝的火没压住,勃然大怒,袖袍一甩,“胡说!” “怎么胡说了。”容承镛冷冷道,“儿臣思念母后,只能借他人之口拼凑起母后形象,聊以□□,有哪里不对?” 容帝气得指尖发起抖来,指着他,“别拿雨竹当借口!你真当朕不知道你是去干什么了?容寻双靠着江照然上了摘星楼,回来什么也不说,偏偏找了你。朕以为你是个知道轻重的,没想到、没想到……” 他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口,戟指怒目地问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故皇后名向雨竹,在她亡故后,这个名字似乎成了某种禁忌,已经许久没人提起过了。 但容承镛却不是第一次从皇帝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每次他们吵架提到故皇后时,皇帝都不愿意用“你母后”这个词来代称她,就像是他潜意识里不愿意承认,这是他和那个人的孩子。 好像只要他不承认,那他这些年的忽视、放任……就都还有个借口。 “您知道的比我清楚多了,何必来问我呢。”容承镛噙着冷笑反问,“您不让我拿母亲当借口,自己却借着母亲的死建了龙塔,我还想问您,您到底……!” “啪”! 他的话被容帝的一个巴掌打断了。 容帝盛怒之下完全没有收着力道,容承镛耳朵一阵嗡响,跪坐在了地上。 殿内刹那一静,只听得容帝粗重的喘息声。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一动不动捂住脸颊的儿子,不知是否透过这血脉相连,看到了曾经苍白无力、却再不肯出言求助他的故皇后。 半晌,他收回目光,低声问:“你知道了多少。” 容承镛缓过一阵晕眩,自己站起身来,抖了抖袍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语气淡然,“比您想象中多一些。” 容帝被他不软不硬地顶回来,不仅没再发怒,居然还笑了一声,“你这性子倒是和雨竹很像。” 容帝不愿他喊“母亲”,同样的,容承镛也听不得他提向雨竹。 他咬死了后槽牙,把那句“你不配提她”咽下去,打算出去叫人打盆冷水来。 他的手刚刚放到门上,容帝冷不丁在他背后道:“不愧是上古神兽,连残魂都出人意料的强韧,是不是?” 容承镛顿住。 “你什么意思?” “容寻双身上没有神格,只有一缕残魂,朕本以为这魂早就沦为了无灵智的养料,只能勉强做个引线。”容帝慢慢踱步到他身后,像是普通的长辈那样拍了拍他的肩,“没想到,一缕残魂,还能教唆着朕的一双儿女来忤逆朕。” 容承镛猛地回身,死死地盯着他。 “放心,我不会动她。”容帝的手放在他肩上,往下压了压,“那毕竟是我的‘女儿’。” 容承镛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要干什么?” “再过三日,便是朕的寿辰。”容帝似乎心情很好,“朕会在那一天,把雨竹接回来,让普天之下的臣民为她同庆!” “你疯了!”容承镛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惊怒道:“路云霁那神棍说的话你也信?!他是四大门派逐出来的叛徒……” “也是朕的国师,朕复活皇后的恩人。”容帝冷冷地看他一眼,拂开了他的手。 皇帝大步跨出门去,扬声道:“来人,四皇子殿下赤子之心,要在重华宫诵经三日为朕祈福,朕心甚慰。” 他转过身,看着被金吾卫拦在屋内的容承镛,眼底深处是不见底的疯狂,“生辰宴之前,谁都不允许来打扰四殿下。违者——” “斩立决。” ----
第77章 寥寥(10) ==== 雍都城,锣鼓喧天,灯彩高挂。 金平长街上欢声笑语,喜气洋洋,巷口设了粥铺,来去行人均可领上一碗,叫“福泽万民”。 圣上五十大寿,大赦天下,朝野同欢,宴请文武百官于圣德殿,也给四大门派都送上了请帖。 跃玄观这边,四处云游的江照然早半个月就到了雍都,自然无需再派人来;云绯楼风袭玉虽然也在雍都,但除了祝江临,没人知道这位神出鬼没的无名散修竟然是云绯楼的长老,于是理所当然地另派了一名长老和一名弟子。 白鹿门对礼仪规矩看得最重,每年皇帝寿辰派出的人选都是按例选定的,今年为逢十大寿,派的是一名长老和两名弟子。 只有青风堂。 游与明生无可恋地换上繁重的礼服,任由江在水帮着盘好发髻,一双杏眼无神。 她居然就这么点背,偏偏在这个时候到了雍都,还要作为代表参加宫宴。 宋堂主居然就这么放心,连个师叔都不拨给她,反而送来了两个新的拖油瓶! 是的,青风堂没有长老一职,只有堂主和分堂主。 堂主本人常年坐镇青风堂内,各分堂主则分别在其它三大门派以及皇朝主城呆着——反正一群修为大不过元婴天天琢磨炼丹的老头子也翻不出浪来,有事还能近距离叫个急救——其它势力便也欢迎他们入住,总归青风堂医者有限,也做不到垄断医疗。 而这次五十寿辰不仅宋堂主本人“有事”来不了,就连雍都城的分堂主也递了折子表示自己正忙着守丹炉,没法参加晚宴。 远在海边的堂主大手一挥,直接让大弟子游与明充当了“长老”一位,并送来了两个给“长老”打杂的小弟子。 游与明看着师弟师妹茫然单纯又激动的眼神,心累地长叹一口气。 “游师姐,他们都说你是被一个病人打击到了,这才从自己那隐居小屋跑出来游历,是真的吗?”小师弟丝毫不知师姐心中的愁肠百结,缠着她问。 这师弟是从云绯楼地界赶过来的,为云绯楼主城丹阳的分堂主首徒,年仅十五,十分自来熟,姓南名言。 小师妹十六岁,比他沉稳许多,是白鹿门主城青崖山庄的分堂主之徒,据说排行老三,叫莫默。 游与明觉得两位师叔真是太会取名了。 江在水把手上的簪子给她戴上,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手艺,笑道:“阿弋,你家小师弟真可爱。” 南言得意地冲她笑,江在水几乎幻视他身后翘起了一根尾巴,正在狂摇。 “送你,不谢。”游与明即答。 “我可不要。”江在水低头对比哪只珠钗合适,闻言摇头道,“我家小麟儿还在隔壁住着呢,他吃醋了可怎么办。” 游与明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小麟儿”是谁,抖了一下,“你这是什么称呼。” 南言蹭过来,托着下巴问:“江师姐,小麟儿是谁?” “是我师弟。”江在水笑着点了点他的脑袋,“你游师姐不爱与人交际,你既然这么爱聊天,晚宴时多替她挡挡那些攀谈的人。” 南言拍胸脯道:“保证完成任务!” “真乖。”江在水夸了他一句,又和游与明传音:「我觉得我出来这一趟,倒是越来越会哄小孩了。」 游与明想起她最开始见了魏麟就跑的战绩,勾了勾唇角。 四大门派来给皇帝祝寿,穿的都是自己门派的礼服,上面印有门派明纹,规制也是门派内自有一套章程。 礼服是固定的形制,配饰便可自由发挥些,但也要讲究精而不多,既要展现门派的底蕴,又要符合修士“清修”的形象,不可花里胡哨夺人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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