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沈洁同那县令如此剑拔弩张,眼看这些人高马大的官差都被震得不敢吱声了,可陈澍,看着再纯良可欺,却面不改色,能接下沈洁的话来,就这样轻松地当着县令的面,顶着他那仍旧喘着的怒气,把信封递了过去。 尤其当这递信一事理应是孙进的份内事时,便显得更加特殊了。 衙内众人,有几个爱看热闹的,已然转头去瞅孙进的脸色了。 果不其然,这孙进仗着自己有几分地位,素来在官衙做事就总是作威作福的,今日陈澍这信看似简单地一递,她自己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却更是实实在在地又在孙进脸上扇了一耳刮子。奈何那县令本人还被气得满脸愠色,辩不过来,哪里轮得到孙进出气?故而他也只能青着脸,狠狠瞪了陈澍一眼,明知堂下差役不少在看他笑话,却仍硬着头皮又上前,把陈澍方才放在案上的信,往县令手中再递了递。 要说孙进此人,果真是趋炎附势,自作聪明,他只念及自己在这小小营丘城、小小县衙之中的脸面,哪里顾堂上案情已然出现了转机。那县令,虽同是沽名钓誉之徒,脑子却比他清醒多了,眼里瞧着那封信,并不接过来,而是缓了缓,下巴一扬,道: “区区一封信而已,就算是你的狡辩之词写到了这信上,也不过是写下来而已,又怎能证实你二人无罪?” 县令的嗓音还带着并未消散的怒意,但若仔细听,也能听出他这话里的犹疑。 不说他这语气,也不说他这神情,只消看他根本不敢接过此信,妄图用话把它堵回去,便知他心里果真是没底。 随着他这句话,堂上诸人确也一应都看向了沈洁,一时间,那目光有如实质一般,仿佛把整个公堂也映得越发明亮了,而这偌大的公堂之上,沈洁站在正正中心,在不知不觉间真转换了身份一般,连众人看向她,默然等她出言的样子,也颇似她才是这大堂上执掌刑律的人。 “县令大人如此武断,看也不看,便要质疑此信是我作伪造假么?”沈洁话还未说完,那县令又以手撑案,大抵又想好了辩驳的说辞,而她此刻却不疾不徐了,偏过头,冲着孙进又是一笑,道,“哦,也许县令大人平素繁忙,事务繁多,看见字就头疼,这也是常有的事,不如请这位……县尉大人?烦请你帮县令大人读一读,也教公堂上众人都听一听,辨一辨!” 且说沈诘这话高明,四两拨千斤地把县令那些子颠倒黑白的话堵回去了不说,又吃准了孙进这蠢物的浮躁性子,果真生生教这县令吃了个闷亏,只能眼睁睁看着孙进面色从怒到喜,再到得意,从鼻里哼了一声,几乎是把信抢了过来,又单手把信封这么一抖,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才慢悠悠地把它拆开。 这一通动作,成功把在场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有县令那含着一丝紧张的目光,也有堂下衙役的那些目光,满是好奇。 只有陈澍,悄悄地凑到沈洁身侧,压低了声音同沈洁咬耳朵:“……可那信的落款不是……岂不是会暴露沈大人的身份么?” 沈洁微微倾着身子,听了这句话,嘴角一勾,转过头来,也压低声音,不答反问: “你不是该叫我姐姐么?” 堂上,那孙进已然抽出信来,开始高声念了。有他那抑扬顿挫到尤显刻意的诵声,这二人之间的小话自然无人听见。 陈澍站在沈洁的一侧,因是沈洁也侧过身来看她,两人离得近了,几乎能瞧见沈洁眼里映出的烈烈烛光,她愣怔一下,才有些羞恼地瞪着沈洁,道:“……我不是在说笑!” “莫急。”沈洁无声地笑了,伸手揉了揉陈澍的脑袋,把她面上那丝羞恼搓得越发明艳,才道,“你等着那位县尉念完呗。这信最后的落款,不是——”说着,她话音一顿,笑着看向那堂上脸色越发青黑的县令。 “不是什么?”陈澍追问。 她性子急,这问是脱口而出,但那信终归是沈诘深夜赶出来的,又是求粮,不过一两句便把事情说清楚了,哪里写得长?因此不过这片刻时间,孙进便念到了信末。 这封信,当然正是彼时沈诘在点苍关衙内通宵达旦赶出来的其中一封,其中内容,不过是叙述了点苍关的情形,简明扼要地提出借粮之请。信中措辞,也是句句属实,不曾有丝毫粉饰,只是末尾署名—— “……都护刘茂。”孙进道。 信越读,此人的面色也是越发惨淡,当着这公堂,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念下去。直到他念到信末,念完这个名字,才长久地顿了顿,似乎连发音都很是艰难。毕竟就算不知远在天边的京城大理右监姓甚名谁,那点苍关“一关之主”的刘茂,他总还是识得的。 不仅识得,还知晓刘茂做这都护虽然不过数载,可其手下兵马众多,绝非他一个小小县尉,乃至于一个小小县令能招惹的。 何况这营丘堰虽毁,毕竟据点苍关相隔数座险峰,山岭一隔,书信断绝,点苍关受灾的消息还不曾传到这深山老林之中,这些官官吏吏,不论是出自无知,还是出自侥幸,大多都不曾料到这年久失修的营丘堰一毁,竟酿成如此大的灾难。 堂上明光熠熠,可无人再出声,静得仿佛能听见信纸被孙进死死攥紧的声响。 良久,那县令方道:“……便是这样一封信,哪怕有署名,也未知此信是否真是刘都护所写,如何作得证据?” 他本是垂死挣扎般一驳,却听得陈澍睁大了眼睛,双手捏袍。她这一说谎话自己先心虚的性子,沈诘都来不及拎着她的耳朵提点她,好在众人也不曾发觉,又是孙进,这会倒警醒了,凑上前去把县令的话接了。 “大人,这、这信上有印章,不似作伪……”孙进道,他那声音放得再轻,怎奈这公堂一片寂静,此刻他这话,也是如同去锤响鼓,再轻,也落在了众人耳中。 这下好了,原先是审讯,是争执,再有出其不意的纷争,也在这县令的掌控之中,可此刻,孙进这看似替县令解围的一句话,却是仿佛无形之中的一个巴掌,哪怕他确无此意,也是把自己方才丢的脸面,又一模一样地教县令丢了一回。 那县令还有甚可说的?怒视着孙进,眼中冒火,似乎恨不得当场把这孙进也一同押了下去。 一人谄媚,一人嫌恶,那孙进方才还是好端端的一个狗腿子,同这县令你来我往,好不亲热,不过片刻,便自己讨来了那县令如此欲杀之而后快的瞪视,陈澍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乐滋滋地踮起脚看了好一阵,直到沈诘再度开口: “县令大人应当没什么可问的了吧?那便换在下了——不知这堂堂一县的县尉,深更半夜纠集一帮劳力,去那破了大口的营丘堰,究竟是为何呢?” —— 终于是一夜好眠,沈、陈二人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那县令被杀足了威风,再不敢以犯人来待她们二人,毕竟除却这信是“刘茂”所写之外,她们来自点苍关这一点,便足以作为二人与此事无关的铁证。不仅证得了她们的清白,那县令这一夜间,恐怕更是抓耳挠腮,苦苦思量究竟如何才能应付过去这已然被点苍关差役知晓的营丘堰一案。 如此,这一夜的忙碌,最终不过押去了一个坑蒙拐骗的惯偷,苦兮兮地在牢里过了一日,无人问津。 她们被安置在城中最好的旅馆中,足足两间上房,夜里看不分明,今日起来时,陈澍一摸那窗棂茶案,上面浮着厚厚的一层灰,只怕比那公堂之上的灰还要厚上三分。 沈诘很快来唤她。二人虽然把信送达了,可沈诘的来意本就不是送信,如今正是紧要时刻,二人为隐身份,这一见面,沈诘一开口,仍是把她叫作妹子。 陈澍应了,默了默,也卖乖地叫了声“姐姐”,惹得沈诘顿住下楼的脚步,回头看她。 “怎么叫得这样腻歪。”沈诘笑道。 她问得直率,陈澍却犹豫半晌,才罕见地有些忸怩道:“……既然是姐姐,能不能教我……查案子?” 沈洁怔了怔,失笑道:“教你……这有什么好学的?” “我……”陈澍吸了吸鼻子,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皱皱脸,道:“我的剑丢了就是它自己跑没了我想找它才下山来的云慎同我说不能轻易跟人说这回事只能自己慢慢找但我想阿姐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的!” “……啊?”
第五十九章 陈澍本来就比沈诘矮上那么一截,沈诘一回头,二人几乎平视。看着她一口气说了这样多的字,又急又盼,好一幅恳切的神情,一个疑惑的“啊?”字之后,沈诘便缓缓笑了。 “怎么说得这样急?”沈诘道,“你慢慢说,说清楚些。” “我的剑……” “嗯,这个我听清了,剑丢了,你在找,然后呢?”沈诘拍拍陈澍扶在栏上的手,道,“跟那个云慎又有什么关系?” 陈澍看沈诘一眼,又看楼梯一眼,又抬起头,眼神闪烁地盯着沈诘被束起的发尾,道:“他劝我不要见人就问……” “为何?寻找失物最好的办法就是见人就问。” “……因为我的剑是、是自己飞走的。” 一旁正好也有人自房间中出来,听了这话,惊疑地往这边瞧了一瞧。沈诘旋即拉着陈澍往下走了两步,把她护在身后,冲着那人一笑,让出这客栈的半边楼梯来,容那人通过。 毕竟已近正午,街边不似昨夜,朦胧的日光透过纸糊的窗洒进走廊,被栏杆挡住,在木制的楼梯上刻下规律的影子,也映出那梯上零星几个被人踩过又被压倒的粗糙木刺来。偶然有叫卖声穿过好几条街道,传至这矮得沈诘伸手便能够上天花板的客栈之中,声量忽大忽小,几乎辨不出远近。 陈澍又往下走了一阶,此时安静,能瞧见那空中不知是木屑还是浮灰一样的星星点点,那人走过后,本是飘然落下,又因为她这一步,纷纷从那楼梯上飘飘扬扬地升腾起来,落入柔和的天光中,接着化开。 沈诘沉默了半晌,笑着摇摇头,手里仍拉着陈澍并未松开,只是抬抬下巴,示意她先下了这个楼梯再说。她应了一声,乖觉地被牵着走下楼来。 这客栈毕竟建于营丘城,除却一些剑走偏锋的客商偶尔造访,这店中的客房常年空荡荡的,平素大多靠吃食来维持生计。因此,楼下的客堂里倒不比楼上清冷,又是在餐时,一排排的木桌周围挤了不少客人,眼看着那店小二,口中唱着点菜的菜名,一手端着清理好的残羹剩饭,一手把厚实的布甩上肩头,灵活地从好几桌的间隙中钻过去,往后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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