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最能看出这营丘城的人气了。 她们二人从楼梯出来,那往后厨去的店小二一只脚还未踏进后院,便眼尖地瞧见了,那响亮的嗓音话头一转,又热切地招呼起她们来了。 挤归挤,闹归闹,不说这堂中还剩着几桌空位,就说这店中哪怕都被坐满了,以那群官员搜刮民脂民膏的作派,不仅替她们二人要了上好的房间,定也是为她们预留了一桌的席位,只等她二人动嘴。 果不其然,那小二把手里碗筷一放,绕了个弯,亲自又把她们引到了一个偏僻角落,比在堂中其他桌要安静得多的位置,也不等她们说要点上什么菜,只让她们稍等,便又回后厨去了。 沈诘还好,陈澍被这一串客气周到的招待惊掉了下巴,再一想昨日那些官吏的嘴脸,直怀疑起内里玄机来,狐疑地拿起桌上茶水看了看,甚至把沈诘杯中的清水也沾筷子舔了舔。 当然,自然是没有毒的。 “奇怪。”她咕哝了一声,目光随着眼珠子好奇地扫来扫去,身体坐得虽端正,看得出心绪却是不那么定的。 沈诘瞧着她,轻笑一声,引得二人对视,她才叹口气,挪开视线,把桌上的东西摆回,轻飘飘地开口。 “所以你想学这个……查案子?”沈诘问。 “是。”陈澍顿了顿,眼里又有了光,往前一凑,几乎要从桌上站起来一般,讨好地补充道,“我昨日见大……阿姐驳那狗官,当真是条理分明,有根有据。这两日,单单营丘之行,阿姐这观其一,知其二,算其三的本事,更是教我耳濡目染,心向往之,我想若是学得一二,也借此能找回我的剑来!” “这东西不是靠教的。”沈诘又笑了笑,细细地同她解释道,“怀疑上刘茂,是因为我了解此人的品行;追溯至营丘,不过因为这些山川江河我都熟烂于心;昨夜几番争辩占了上风,那也是因为我勤勉做事,翻阅过成千上万份卷宗,亲审过数百数千桩疑案悬案,应付这几个小蚊小蝇,自然不在话下。 “你自己功夫不错,应当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只要平素多演练,每一招每一式都牢记于心,等站上擂台,对手出招再怎么刁钻,自己心中也有应对的法子。查案,同你比武实际上是一样的,单靠他人教,当然不能一步登天,但只要你自己见多了,看多了,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就仿佛那真的线头一样,拎起关键的一条,便能拎起整个案情的脉络。” “那、那我这个……‘爱剑离家出走案’,线头究竟在哪里呢?”陈澍认真地问。 不免又教沈诘一默,这回,她是想跳过这一段也跳不过去了,只道:“这‘案子’,往大了说也就是个失窃案。常人丢了东西,若是被人所窃走的,通常先从失窃的地方找起,寻找线索,看是否有人在那一段时间里表现可疑,或是偷盗的过程中有人无意撞见,这大都是可以问出来的。若是无意间落下的,那就更好办了,从记得自己还未丢的那一刻往前推,再往前推,因为失物总还在原处,总还等着你这个主人,故而也大都能找到。 “但……” “但我这个案子,我的剑是自己飞走的。”陈澍接话道,从方才的兴奋到现在的失落,也不过片刻时间,她又坐了回去,仿佛对那个板凳有气一样挪了挪,又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那个云慎叫你别见人就问,这是对的。”沈诘不接话,转而言道,“但不完全对。若你不问,又无线索,怎么能找到你的剑,又何日能再使剑呢?问,只是要问得有技巧,有选择,也就是自古便有的——悬赏。” 陈澍自然也是知道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思,眼睛又是一亮,道:“对哦!我可以……不对,我身上没有钱……” 温言,沈诘短促地笑了一声,摇摇头。正巧这顿饭菜被店小二端了上来,看着那缭绕的热气,在秋日里的山中散发着别一般的暖意,那一盘盘,有荤有素,有汤有碟,最教人食指大动的,还是被放在桌中的一盘鸳鸯炙,真真的是香气四溢,肉色肥美,只一道菜,便能压住整整一桌来。 再怎么苦恼着,陈澍看看那一桌的美食,也忍不住动筷,专心一意地吃起来。 也不外乎这店家虽无什么住客,却能在这偏僻的山城中经久不衰,宾客如云。这店中厨子当真有两把刷子,几道菜,吃得陈澍飞快地把这些事抛在了脑后,不过片刻,她那碗米饭就见底了,沈诘又替她盛了一碗,温声劝她慢些吃,才又拾起方才的话头来。 “这些细节,等你决定好再去考虑也不迟。不过,哪怕真挂出了悬赏的东西,也不一定就能找到你那剑。”她慢条斯理道,大抵看见陈澍打了一个饱嗝,缓了缓,又道,“你若真想学这破案的思路,只跟着看,跟着瞧,也就算是‘学’了。只一点,我要同你说清楚,这断案,切不可似那昨日的昏官一样,只凭自己的想法便断言谁人有罪,谁人无辜——线头终究只有线头,那怕是我,也有寻错的时候。” 陈澍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肉,懵懂地问:“……譬如?” “我还需查证。”沈诘道,吸了口气,“单从昨日那几人的态度看,他们似乎并不识得刘茂。” 陈澍一怔,想了一会,才恍然:“但他们又在替那罪魁祸首遮掩那洞口?” “不止如此。”沈诘缓缓道,“昨日在那公堂之上,虽然我单靠一封信驳了回去,但起先那几个官员,尤其是那个叫孙进的官员的态度,实是可疑。这县令还能说是将错就错,那孙进起初要把我们押回去的行径,在大堂之上急声插话的样子,却分明是明知元凶是谁,给元凶找替死鬼来了!” 这话说得激昂,却也隐秘,毕竟这桌远离人群,连店小二都在远处忙活。陈澍听得津津有味,也这样快地吃饱了,放下碗筷,果然对这学习一时极为上心,竟催起沈诘来: “那我们今日再回那营丘堰瞧瞧,找找‘线头’?” “不。”沈诘道,抬手示意陈澍坐下来,甚至还又给她夹了几筷子菜,“我们不去那堤堰。一个晚上过去了,这县令的官员若果真和那元凶狼狈为奸,参与这一场巨案,那也够时间让他们把该遮掩的遮掩了。此事要查,却没有那么急,要赶在第一时间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便不能走常路。” 陈澍应声坐下,只是自然是没有耐心再去吃那些佳肴的,追着沈诘的话便问:“——那我们今日去查什么?” 这回,沈诘不曾答话,而是慢条斯理地就着饭吃下一口鲜美的肉,又细细嚼了,咽下去,才招手唤来那店小二。 店中已走了大半的食客,本就不忙碌,何况那店小二还时常注意着这一桌,看见沈诘招手便快步走了过来,凑到桌前,甚至还寻机擦了擦桌边桌角残留的一两处酱汁。 “客官吃得还好?有什么吩咐么?” “吃得不错。尤其是这肉。”沈诘冲他一笑,又夹了一块到碗里,才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我们二人来营丘城的正事已经办妥了,今日想在城中逛一逛,听那县老爷说若有心,可以寻官衙的人来,为我们带路,介绍介绍?” “这……”那店小二一听,大抵也听出沈诘来头不小,心下坠坠,越发恭谨了,只道,“客人若有心想逛逛,那自然是极好的,可我一介小民,也不敢大白天的去打搅那些官老爷呀……” “也是,是难为你了。这样,”沈诘也一点头,瞧着像是脾气好地通融道,“我记得那日招待我们的一个官吏,为人还挺和善的,薄唇,宽脸,脸颊硬朗,脸上有些许麻子,耳后似乎有疤,这人同我们也打过招呼,不知你是否认识这人,我们自去找他也是可以的。” “哦,这肯定认识,”那店小二道,“周麻子嘛,他人是不错,就住在城东,从这里走两条街,过岔路口,坡上那几排几年不曾翻修的破房子就是他和周家老太住的地方!”
第六十章 午后,不过未时,正是一天日头最盛,骄阳正好,那县官老爷才迟迟从躺椅上醒转,枕着天光又翻一个身,似是还要睡去,却又想起什么,抬起头,问外间的衙役: “孙进呢,叫他滚进来,昨日那两人醒来之后做什么去了?” 很快有人必恭必敬地进到屋内,抵着头,几乎把身子凑到同那躺着的县令一般平齐的高度,道:“县尉大人来了。” “大人唤我?”那孙进也应声入内,不过同这些寻常衙役不同,此人惯是对上嬉皮笑脸,曲意迎逢,走路也是大摇大摆,没个正形,进了那房内,便朝县令道,“大人昨日的吩咐我都记着呢,教那店小二留意着这两人的去处。今日她们一出门,那边便寻人来报了,说是想逛逛这营丘城,找那周麻子去了。” “谁?” “周麻子,”这孙进此刻也不忘上眼药,道“就是弓腰驼背,干活不利落,又爱抱怨,老是被大人骂的那个。” “什么周麻子沈麻子,我问的是此人是干什么的,是否与那二人有勾连!”那县令斥了一句,许是方起,气性尤为易怒,边骂着,边把搭在床边的官服朝孙进狠狠一扔。 孙进自是灵敏地躲开了,也不以为忤,腆着脸又凑了过来,堆起笑脸,道:“是小的不曾明白大人的意思,那周麻子是咱们衙里的一个衙役,平日里总不爱干活的,大人应当见过不少次,就是脸上有麻子的那个。他日子都过得浑浑噩噩,何况他家中还有老母,不必担心他翻出什么风浪来。” “哦?”那县令还待再发火,听到“老母”二字,顿了顿,道,“那确实不必担心了,你滚吧,容我再多睡会。” 这县令都这么说了,那孙进却实是愚钝,不仅愚钝,还喜好钻营,这便是每每教他栽跟头之处,却也屡屡不知悔改,此番也是,分毫不懂得察言观色,站在那房内,甚至还望县令的躺椅上凑近了些,把好一截灿烂日光都挡得严严实实,方恭声道:“不知县令大人是否有空能指点下官的迷津,为何要派人去查这二人?再有,这修堰之事,为何又不再提了?小的,还有那帮弟兄们,都等着为大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 许是被搅了清梦,也许是单纯被这孙进的蠢样恶心坏了,那县令一个转身,从躺椅上站起来,这回可不止是扔官袍了,连堆在椅上的官帽都被他用来砸那孙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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