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话你听不懂是不是?” 这一闹,动静大了,廊下看守的几个官差俱都低头忍笑。他们大抵也不只是瞧孙进被砸得东躲西跳的狼狈样,兴许还有这县令成日睡到日上三竿,今日终于也被“一物降一物”,给这孙进治住了。 不过两下,那县令便站在原地,热汗连连,喘不上来气,又坐回躺椅上,冲孙进招手。 这回孙进再蠢也不敢近前了,只小步凑过来一点,苦兮兮道:“小的是真不明白,大人……” “行。我今日就给你说个明明白白!”那县令抚着胸口,终于缓和了气息,举起一根手指,比着那孙进,道,“其一,那两人说是来送信,你就当真信了么?我看你还没被那个姓沈的骂够!你瞧她那应对,那口才,分明是个人物,怎么可能就是那孙茂手下一个普通的传信兵?况且送信便送信,哪个人送信还带自家妹子出来的,你当是游山玩水么?” “她们二人那架势……好像真在游山玩水……”孙进低声说。 “——其二,你以为我叫你们去堵那个大洞,为的是什么?若是东窗事发,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但如今已被这人撞破了,你去补还有什么用?”县令不管他那几句咕囔,继续斥道,“若真查出那群人,你我的性命不保是真,可你也别把那群人当作什么善茬,事情既已被撞破,还有那么多人命丧于此。信不信若你今日拿东西去堵了,明日他们便能把事情嫁祸于你?此时,应当以不变应万变,反正你我不曾干亏心事,那命丧黄泉的枉死鬼又不会敲我们的门!” 那孙进被这一番斥责,蔫了好一阵,大抵默默想了半晌才想明白。可若是说他真想明白了,等那县令又端端正正地躺进日光里,阖上双眼,冲他挥手时,他又冒出来一句: “那还要派人跟着那两个人吗?” “以不变应万变,以不变应万变!”县令闭着眼,不耐烦地斥道,“这也听不懂么?!别去!” —— 果真,正如那店小二所言,从客栈走两条街,过岔路口,视野骤然宽阔起来。这一排土房大抵真有些时日了,眼看那墙根上还留着不少斑驳的,仿佛是在营丘堰修建之前被山洪泡过的痕迹。日头微斜,同城中央那条砖瓦齐整的闹市不同,同是一片日光,照在这一排的老房子上,却打出一道坑坑洼洼的影子来。 那地却也是同样坑坑洼洼的,只比村口那条小道好上一些,一踩便能留下不深不浅的半个印子,陈澍一面走,一面砸舌,时不时玩心大发,伸脚去把那些突起的土块给踩平了,才又快跑几步,跟上沈诘。 沈诘倒是一路不曾停下,营丘城城中街道简单,那小二说得清楚,加上沈诘大抵也在众多的案卷之中看过这营丘城的地图,胸中自有成竹。等到了这条带坡的小巷口,一眼望去,那周家的房子在这诸多破旧低矮的房中尤显特殊,倒不是因为旁的,而是因为只有这个院落之中燃着炊火。 一缕一缕若有若无的烟气从院落中冒出,又被风吹动,扯出了一幅张牙舞爪一般的画,顶着那秋日的艳阳,透亮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却仍旧缭绕在这院中,久久不散。 昨日通宵的可不止她二人,县令、县尉,那些衙役官差,大都回得比她们还晚,官衙虽然点卯,但今时不同往日,昨夜闹腾过的人,约莫都还在家中睡着大觉,就算是醒了,大抵也是才起。 就如同这才袅袅升起的炊烟一样。 沈洁就这么抬头看了一眼,心下了然。往前走了两步,在门前站定,叩叩院门。 院内果然很快传来一个声音。不过这声音沙哑粗砺,是个女声,显然不是出自那“周麻子”。 “谁啊?” “我们昨夜在衙门里曾与令郎见过,约好了今日想在这营丘城中简单逛一逛,来麻烦令郎引路的。” 那扇院门被“匡”地推开,先是一团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接着,等目光适应了,能看清面前的面孔,衣衫不过方能敝体,鸡皮鹤发,面上的沟壑仿佛比那茫茫淯水还要深,几乎如同裂纹一般。 “找他?”老人道,“他还没起呢,不知你们官衙连着几日都闹什么名堂,把人都快累死了!” 说着,这老妇人也不看沈诘和陈澍的脸色,手上要摔门离去,陈澍急忙站上前,用手抵住那扇看着有些摇摇欲坠的木门。 这一抵,她心中便升起了几分讶异。 别看这老人形容枯槁,那力气可不比常人,陈澍手中这么一掂量,比了比,至少是比云慎要多几分力气的,再细看,虽然老人身形消瘦,那胳膊上却露出不少青筋,蒲扇一般的手,一看便是常干活的劳苦人。 陈澍此番下山,不过见过几个这样的老人,面前这位算一个,那个早已西去的花脸婆婆也算一个。相较而言,虽然那花脸婆婆显然比面前这位老人功夫深上许多,却又有什么地方是比不得这位老妇人的。 至少面前的这位老妇人,面上没有似花脸婆婆那般晦暗的死气。 老人那如鹰如电一般的目光又落在陈澍身上,这一看,手中力道反而松了松,语气也缓了缓:“怎么了,小姑娘,你们不是官衙的人?” “我们是自点苍关来的,确实不是营丘人。”沈诘沉稳道,“是昨夜与令郎相识,见令郎为人和善,今日来问一句,碰碰运气。” “不是我老婆子为难你们。”老人道,“安子昨夜回来得晚,此刻才起,恐怕不过一会又要被那个县官叫去忙什么事情,这几日真不得空。你们请回吧,营丘——” 她话还没说完,那周安便从房中循声找了出来,陈澍看见他,眼睛一亮,冲着沈诘低声道:“原来是他!”好险那老妇人有些耳背,不曾听见,不然沈诘编的话又要被她这一句捅个大窟窿。 那周安见了她们二人,哪里还不明白来意,冲着老人安抚地一点头,便迎上来,把她们二人往屋内引。这小院落就不及那衙门了,别说是夜里,就算是在这白日里,也舍不得动那过年才肯燃起的油灯,只把窗户撑起来,教那天光洒进来,便权作亮堂了。 几人一进屋,更是能闻到隔壁烧饭所用的木柴不曾燃尽的味道,有些呛鼻,不过沈诘陈澍都不是那娇生惯养之人,三人之中,还是那周安咳了两声,才道:“我知道你们来做什么。” “我昨夜听见你在那县尉面前说的话了。”沈诘道,也不拐弯抹角,迳直从袖中掏出足足一块银子来,“你缺的银钱,我可以给你补,只要你一五一十地,把大堰被毁这些时日,那县令和县尉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同我细细地、如实说清楚。多的,就当作今日你领我们游城的辛苦钱。” 光线虽昏暗,那银子却仍旧映着好一块反光,看得那周安都呆住了,怔怔地看了好一会,猛地抬头。 “不用给我银子。”他道,眼中迸出同他母亲一样熠熠的光来,“你是什么点苍关来的大官,是不是?我若同你老实说了,那狗官能不能滚回京城去?”
第六十一章 一墙之隔的厨房中,周家老太似乎又起了锅,烧了一道新菜,这回竟有缕缕的肉香,从撑起的窗户飘入这简陋卧房,隐约掩盖住方才那枯涩的焦味。 “营丘堰被毁那日,也就是前日早晨,最先发觉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个县尉。是他每日游手好闲,去山林里‘巡逻’,因此营丘堰被毁时,他就在一旁,被吓得赶紧回了城内,上报县令,这才有了此后的‘修补’一事。” “你是说,”沈诘道,“营丘堰被毁时,那县尉‘在场’,但县令却并不在场?” 陈澍坐在那床沿上,双手撑着床,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往沈诘这边贴,好把沈诘的话听得更仔细一些:“那么此事就跟县令无关?” “说无关,确实无关,以那县令的力气,别说是堤堰了,就连个杯子都打不碎。”沈诘转头,看向她,也细心解释道,“但若真说一丝关系没有,这里面可以钻的空子可就太多了。不说旁的,他大可以差几个人动手,自己稳坐县衙,这样,既显得不相干,毁堰一事也更有把握。” “……那大人的意思是?”周安问,也好奇地加入了这个对话。 沈诘没有否认他那个称谓,只道:“这县尉,要么是个蠢货,要么是个极善伪装的人。以我自己的经验,是倾向于前者,那么他那日若是这样惊慌,又是无意间撞见,可得证两件事。 “一,若他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藉着执勤的时间去山里溜跶,那当日就无人撞见那大堰被毁。也就是说,这毁堰之人,定是知晓这个时节营丘城没什么人出城去查看堤堰,同时,又不那么熟悉营丘城官衙,不知道这孙进惯会躲懒,可能会撞见其行事。二,以这孙进的德行,他若是撞到人行凶,定会先作威作福,不由分说先把这人逮住了回衙里邀功——正如同当日抓我们一样——能教他惊慌失措地回衙里报信的人,他恐怕是认识,并且……” “并且本就惧于此人?”沈诘越说越慢,末了,和那周安一对视,一旁的陈澍耐不住性子了,急得接话,问,“那按这说法,把那县尉捉了,好声拷打一番,不就能知道那毁堰之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是何来历了么?” 此话一出,周安有些惊愕地抬眼看她,沈诘轻笑了一声,手里一拍她后脑勺,把她拍得莫名其妙地一倒,窝进沈诘怀里。 “怎么了,我是认真的!”陈澍闷闷地小声抗议,“我看那孙进胆子也不大,估计不必太过为难他,只消打断腿就能让他招出来了——” “怎么,你也喜欢屈打成招?”沈诘轻飘飘地问。 陈澍那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的半句话,突兀地卡在了半截,她睁大眼睛,无辜地仰起头,和沈诘对视,眨眨眼睛。 “不、不喜欢。” 一面说,她一面去瞅沈诘的脸色,这几个字一个个蹦出来,说得是察言观色,小心翼翼。 沈诘哼笑一声,就用那只拍着她后脑勺的手薅薅她,眼看陈澍有些瑟缩地吐着舌头,也不计较,抬头同周安道:“那按你所述,这‘补堰’之事,应当是自从大堰被毁当日就开始了?” “是的。”周安也敛了神色,正色道,“孙进匆忙回城,但那县令并不惊慌,而是下了令不许声张,二人秘密商议了许久,是当日傍晚才临时把我们抓取修的堤堰。最终也只修了一日,第二日,就撞上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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