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给我来杯茶解渴吧。”灰袍人道,那店主已然起身了,他却仿佛意犹未尽,仍开口,追问,“依你所言,这先贤也不曾留下什么……墓碑、故居?” “有的。”那店主回头,因为姿势扭曲,有些吃力地回道,“不过既不是墓碑,也不是故居,都是神仙了,就不是这些‘人’能留下的东西,客官若感兴趣,等喝了这杯茶,我带你去瞧上一瞧!” “好,多谢。”灰袍人道。 店主人笑着挥挥手,示意不必感谢,便去沏茶去了,只临入后院的前一瞬,停住脚步,仿佛才想起一般问:“说起来,不知客官是哪里人,怎么竟也了解这密阳坡的古话?” “在下姓云,名慎。”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仍平稳地答道, “……是自天虞山而来。” —— 密阳坡果真是不剩几个人了,满地的日光孤独地由浓转淡,晚风比傍晚还先一刻到达,吹起了云慎的发梢,露出他那含着笑意,却又未达眼底的侧脸。 二人不过走了约莫十步路,一路上,只见到一个搬了把椅子在街上晒太阳的老人,什么招呼也不同他们打,爱搭不理的,云慎还想回头细看,就已经到了店主人口中的那个不是“人”留下的“东西”。 一块足有两人之高的石雕,其中一半沐浴在阳光之下,由那明暗的分界清晰地勾勒出了这雕的人像—— 峨冠广袖,长发飘逸,单手执剑,又指着淯水的方向,似要劈山,怎一派英雄气概,正是那位劈山成江的“神仙”! 云慎在这石雕前站定,面上又显出些许笑意,道:“这确实不能是他留下来的。” “是吧?”那店主也笑了,抱着胳膊,站在这早已没了香火的石雕面前,道,“不过是后人牵强附会,编出来的一个样貌,又立起来的一个石像。倒也做得精巧,瞧那样子,恐怕还不足百年呢,不过图个上苍保佑的兆头罢了。” “是啊。”云慎又抬头扫了一眼,感慨道,“这庇佑苍生的石像仍在,密阳坡的人却尽数被驱赶离乡,何其悲楚。” “那八成也是恶人谷那帮人发了好心,不然一块把这石像砸了,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店主人拿手指着这石像,开玩笑道。 闻言,云慎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道:“焉知是‘不曾砸’而非‘砸不了’呢?” “这我便不知道了。”店主人干笑两声,道,“怎么,客官是特意来祭拜他的?我见你也不曾带什么瓜果香料,倒听起来很是在乎的样子?” “不是来祭拜,就是自天虞山而来,听闻这位先贤最终劈开的那条支流便是天虞山以北的孟城,有心感恩,来顺道看一眼罢了。”云慎道,又挪回视线,仔细瞧了瞧,才转头,又冲那店主道,“我知道你们恶人谷行事自有一套,你放心,我并无旁的图谋,也不是朝廷中人,无意与你们作对。” “原来——客官,你这就血口喷人了,我怎么——” 那店主人自然是勃然变色,后退半步,朝方才街边休息的老人看去。只见那原本躺在椅上的老人也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手里抄着个匕首,往这边走了两步。 但云慎神色丝毫不避让,也不去瞧那路上的人,而是坦坦荡荡地对着这“店主人”,把话接着说了下去。 “——此番前来,实乃是有事要同你们商议,各取所需,还望你转告你们的……‘山大王’?”他道。 “……我若是不肯转告呢?” “那掉脑袋的是你,不是我。”云慎仍笑着,凌空点了点自己的脖子,道,“你若不敢就这么把我带进你们的老巢,也可先替我传句话,就说……‘你们运气不好,沈诘往营丘城去了,她若是真查出来什么,再同刘家商议,上报朝廷,你猜今上会不会松这个口,兴兵来犯?’” 他一连串把话说完了,说得既温和又明晰,面前的人却仍咬牙,看了一眼身后老人,梗着脖子道:“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同恶人谷传话,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是么?”云慎道,他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还真止住了话头,反而侧身,朝着不远处那老人喊道, “——若是你不知那泄洪之事,也当知晓那马匪之事吧!抓住丈林村那起子马匪的人,正是我!” 这一声喊,喊得是格外嘹亮,在这石雕四周的一小块空地上回荡了好久,才听见那老人发出一声含糊的回应。 “——跟我来。” 海边风大,密阳坡近海,因而也是。那风时而密,时而疏,吹动云慎的袍角,也仿佛有灵一般地飘扬着。云慎又站了一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也不曾说什么,便跟着那店主人转身离去。 在他的身后,那个巨大雕塑的下半部分,也是那位神仙杵在地上的神剑,已经被数百年的雨水侵蚀,剑锋不再锐利,不过其上刻着的小字还能勉强辨认出来。 只有一个字。 “诫”。
第六十三章 距密阳坡数百里的营丘城,那片乔林修竹之中,虽然同样杳无人烟,却是生机勃勃,不同于密阳坡那样直穿过云端的昭昭日光,此处是树木丛生,重重叠叠地遮住了同一片日光,于是绿荫遍布,又正是秋意,好不凉爽。 陈澍不等沈诘,便飞身往她方才指出的地方奔去,几个起落,转眼间跃入了那已近干涸的营丘堰之中。 “小心些!”沈诘唤她。 “哎呀,不必担心我!”陈澍也回道,清脆又带点糯的嗓音仿佛自由的鸟儿一般,传入密林,消失不见了。 从她们原先站着的山间小道看去,连陈澍的身影也被那垒高的堤堰挡了个严严实实,但沈诘并不急,她笑了一声,笑骂道:“你小点声罢!我方担心的可不是你,是那马蹄印,你别踩到了!” 一面说,沈诘也稳步朝那堰底走去,一直走到堤堰之上,她才纵身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堰底,同已经有些等不及的陈澍打了个照面。 “你瞧!”陈澍一见她跳下,便指着堰底的马蹄印,压着声音道,只她那声音,就算再低,也分明地透着兴奋,“这不就是我们那天夜里瞧见的马蹄印么?” 她站在一旁,把一箩筐的话飞快说完了,眼巴巴地看着沈诘走上前来。 与这样喜行于色的陈澍不同,沈诘却是沉静许多,只见她俯下身,仔细瞧了瞧,又拿手比了比,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那日的马蹄印?”她问陈澍。 “呃……”陈澍一愣,答道,“长得一样呀!就像我同阿姐长得就不一样,人与人是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那马与马之间,也是不同的!” 沈诘抬起头看她。逆着天光,额间碎发沾染了些许细小汗珠,显得有些凌乱,但沈诘那目光仍是如炬一般的。 “除此之外,你还能瞧出什么?”她兴致盎然地问,“这马的高矮胖瘦,能说出来么?” “……这怎么能说得出来……”陈澍的声量不自觉地低了低,但紧接着,她又理直气壮地用脚丈量了一下,道,“……反正比我脚小就是了!” 沈诘不由地一笑,笑得原本凌厉的眉眼也变得温柔了起来,她摇摇头,止不住笑意地朝她招手,叫陈澍弯下腰来,又指给她看:“你瞧这马蹄,比昨夜那马蹄要浅上一些,但是形状一致,而且其中一个后蹄印有些缺口,可见是同一匹马,不过是洪流方去,堰底泥质不同于山间路面,更难定型所至。” 说着,她的手指又偏了偏,顺着这印记的方向,指向远一些的几个蹄印:“而此人,作恶之后,待那洪水过去,回到山间,骑马上坡,此时,可见其人业已懈怠,连拿马蹄印都是散漫的,相距很短,比他从点苍关一路奔袭至此地毁堤时留下的间距要短多了。” 山里偶尔响起一声鸟鸣,小溪潺潺的流水声就在耳侧,响个不停,陈澍听沈诘这一通话,嘴巴是越张越大,末了,又想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你懂了?” “懂了!” “那我问你,为何我们要从这营丘城北出城,而不一直顺着那堤堰搜过来呢?” “呃……”陈澍仰着脑袋想了一会,道,“因为那大坝上或许有那个狗官的人在防我们?” “对!”沈诘拍拍她的脸蛋,笑着站起来,道,“但是不止这一条。 “昨夜匆忙之下,不曾看清楚那堤坝前的马蹄印,但正是因为看不清,才能看出——自营丘城东和营丘城南出城,经过同一条道,往营丘堰的山道上,踩满了不同人的脚印。这些人大多是来奉命补堰的,才刚与马蹄印,也就是我们从点苍关来的那条道,交汇时,还能辨出地上哪里是马蹄印,哪里是脚印,因为来回也就一两趟,且马还载着人,蹄印深些。 “但到了营丘堰,这些脚印便不好辨认了,因为这些被临时抓来的壮丁要修堤堰,来回踱步,脚印东一个西一个,全覆盖在马蹄印的上面。 “而以那人——或者那群人——默不作声,根本不顾善后的样子来看,他们是算准了这营丘城县官老奸巨猾,为粉饰太平,一定会派人来修。也就是说,这留不留马蹄印,都很快会被后人脚印盖住,不会被人追查到,他并不在乎。” “……但,这些人回程时是回营丘城,”陈澍挠挠头发,顺着沈诘的思路,问,“他们又不跟这人一条路回,那他回去的路不就会暴露行踪吗,还是说,这为非作歹的恶人,就是营丘城中人?” “好问题!”沈诘笑着看她,似乎满意极了,赞道,“我原先也觉得不解,甚至觉得是不是我想错了,或许此人就这么大胆到不介意被人查出行踪。所以,我们才要来这营丘堰的另一侧,‘赌’上一回——” 一圈又一圈裹着泥沙的水洼,映出的天仿佛也蒙了一层灰,陈澍低头,顺着这一条堰底的“小溪”看去,视线最终落在营丘堰的另一端,也正是那个被捣毁的大洞。 远远地看去,根本看不清那个堤坝被毁去的样子,只有这一条由水洼汇成的“小溪”,隐约反着天光,往那堤坝延伸而去,陈澍怔了一会,猛地恍然,回头道: “难不成——” “是。”沈诘笑着接话,用下巴也冲着那条小溪扬了扬,道,“这人驱马淌水,顺着这堰底的水流而上,是到了此处,才从堰底走出来,为的不是旁的,就是为了隐去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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