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伽正捋着白须:“雨大,进屋来喝盏茶。” 龙可羡在,大伽正便点了两排青铜九座灯,照得屋里亮堂堂,她捧着茶,又吃了好几颗果子,瓮声儿问:“程叔为什么打阿勒?他做错事情了吗?” 阿勒。 大伽正听着这与前不同的称呼,说:“对错难辨,我打他,是出于情,并非出于理。” 这话太绕,龙可羡绞尽脑汁想了片刻,只能说:“那便不要生气了,我们和从前一样好。” 大伽正站在书桌后,桌上搁着两叠纸,一叠是拆封过的信,上面盖着北境的戳,一叠是高大夫留下的脉案。 他把拆封过的信移过去:“清宁近来有没有与你通信?” 没有想到大伽正会提起姐姐,龙可羡点头:“有的,一直写信。” “清宁进宫了,这事她应当没有告诉你。”大伽正紧接着说。 “进宫了?”总不会是去做皇帝的,龙可羡拧起眉头,闷闷说,“我不知道。” 龙清宁给龙可羡的信中写的多是小事,她擅长在细枝末节中营造某种岁月静好的气氛,偶尔会提到与乌枝鸣婚后平淡的日常,一点生活的琐碎温馨,一点对丈夫的埋怨,一点恰到好处的闲情逸致。 对于那些过于惨重的过往和坚冰之下的野心绝口不提。 就像认命了,忘记了母亲是如何在宗族的施压下,为了所谓的大局郁郁而亡,就像真的放弃了走那条过于艰险荒唐的复仇路,于是隐姓埋名七年,自此淡出龙氏宗族的视野。 但她偏偏进宫了。 龙可羡把信纸攥得发皱,龙清宁与大伽正的信里没有分毫琐碎日常,只有按部就班的军报式的内容,文字清醒、冷漠。 ——母亲在北境的旧部与她仍旧有联系;借由旧部的眼线,龙清宁掌握着北境龙氏宗族的境况,大到北境将领变动,小到哪个族老纳了小妾,她都了若指掌。 “有段日子了,”大伽正接着说,“清宁的事,你不知道,哥舒是知道的,他没有告诉你吗?” 耳边轻微嗡鸣,龙可羡下意识摇头,还没有嚼出这句话暗藏的意思,大伽正又抛出了第二件事。 “小羡有没有想过回到北境?” “小时候想,”龙可羡诚实地说,“因为姐姐在。” 但随着龙清宁迁居至都城,有了安稳的生活,她就没有想过这件事,事实上只要龙清宁每月不停地给龙可羡来信,她就会安心。 这世上有两个人,他们说的话龙可羡无条件相信,一个是阿勒,一个就是龙清宁。 大伽正沉凝片刻,问:“现在不想了吗?” 龙可羡把信纸抚平:“不想。” “和哥哥有关系?” 她轻轻点了点头。 风催雨势,海天的界限模糊不清,宅子晕在昏暗中,只有书房窗下吐着半明的微光,廊下远远地走来个人,他收了伞,站在窗下没有动。 大伽正抬眼,正对着窗口,呷了口茶说:“小羡长大了,日后总要和哥哥分开的。” 龙可羡噗呲一下捏皱了果皮,怔怔地望住大伽正,电光火石间,联想到了太多:“分开吗?再也不能一道睡觉,日后就不可以一道吃饭,然后半月见一次,半年见一次,两年见一次,最后只有写信,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记……” 大伽正目光温柔:“不会如此,程叔与小羡也能年年得见,是不是?如今海上行船便利得很。” 她不要果子了,也不要喝茶了,一下子站起来,惶惶地摇头:“我不要这般。” 大伽正看了会儿龙可羡,她像个固执的小孩儿,不管对错,只要和阿勒长长久久地在一处,其他任何事都要往后靠。 于是他没有再问了,另一叠原本要给龙可羡的脉案按在手指底下,在入夜时,送到了阿勒书桌上。 窗外电闪雷鸣,雨势如刀,压得树枝伸出了绿色锯齿,肆无忌惮地切割着暗夜。 阿勒长久地沉默,他看着脉案,耳边响起的是大伽正的话。 “你去过益诃海湾,想必对小羡的身世是了解的。” 阿勒颔首:“他父亲的来历我已知晓。” “世间诸多道法,礼乐御射书数武,武道是当中最简单也最残忍的,虽说当今高手如云,但高手之间同样存在壁垒,这层薄薄的壁垒,冲破了就是宗师境,冲不破,一辈子做个高手。天坑里出来的人,他们比常人更早地触摸到这层壁垒,在你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他们已经健步如飞,但天赋伴随痛苦,也带来隐患。” “隐患是没有回头路。” “好比在攀登天阶,他们每往上走一步,身后的天阶就会消失,停下来太久,也会跌得粉身碎骨,他们只能一级级往上走,直到触摸到那层壁垒,冲过去,就是海阔天空。” 龙可羡的脉案没有问题,她的身子一贯很好,就是这种平稳昭显着她停在某一层天阶上已经太久,那充盈的气劲满溢出来,就会成为要命的反噬。 “灵冲已经封锁,如果你对此束手无策,清宁有条路,”大伽正停顿片刻,“小羡的父亲,当年是在北境晋宗师的。” 阿勒搓了把脸,转头看去:“所以您突然回到南清,是来带龙可羡返回北境的么?” “清宁已有成算,此前小羡的身份不能公之于众,这是怀璧其罪的道理,但如今只要小羡北归,龙霈旧部便悉数归于她手下。北境战事频发,这是她重掌三山军的机会,哥舒,”大伽正像小时候那样,将手放在他肩头,拍了拍,“小羡的根在北境,她会是下一个北境王。” 这都是讲给阿勒听的。什么北境王,什么三山军,龙可羡没有权欲的,她只想逍遥度日。 南北水火不容,乌溟海的无冕之王踏不上北境的土地,她若是走,归期就成了未定之数,一别经年,或是再也不见都是可能的事。她不会离开阿勒。死有什么可怕的?她自生下来就没有在母亲身边待过一日,多活一日都是在老天手里赚来的,命运已经给了她最大的彩头,她想要每一日都过得快活,和阿勒在一块儿就是最快活的事情。 所以选择摆在阿勒眼前。 茶已经放冷了,在暗淡里呈现海藻般的深绿色,阿勒看着那点绿,药油的味道窜上鼻腔。 那几棍子的后劲现在才扎扎实实感受到,大伽正是要他看清楚——看清楚这来得太早的情意,和终将到来的分别。 *** 龙可羡睡不着,她把阿勒做好的几架纸鸢挂在墙上,看着那垂须发呆。 阿勒也睡不着,他在回旋镖上刻了条摇头摆尾的小龙,掷出去,再稳稳收回来,他坐在榻边,面无表情地掷了半个时辰。 这场雨特别长,每一个角落都浸润雨汽,猫球刨掉了角落的湿苔,在窗台上蹭干净,窜进了阿勒屋里。 “没吃的,别找我,”阿勒拨掉猫爪子,“我烦。” “喵”的一声出口,纸鸢垂带从猫球嘴里落下来,阿勒看了眼:“哪儿来的?” 不等猫球出声,门口就传来三道敲门声,一架纸鸢先斜进屋里,足有一人高,龙可羡再从侧边探出脑袋:“纸鸢,猫球扯坏了,你给修修。” 做剩的料子屋里还有,阿勒侧了下脑袋,让她进来,龙可羡搬来椅子,就坐在桌前看他动作。 “你慢点。” 阿勒说:“无妨,裁片布料的事儿,很……”他略顿了顿,转口说,“我慢点。” “你生气?” 刀在布料上划过,像裁了片三月的云,阿勒抬了下眼:“有点儿。” 既然生气,龙可羡想了想,便问他:“姐姐进宫,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勒把话题绕回去,“知道我生气,还拿事儿过来质问,是想让我更生气么?” “是,”龙可羡点头,“这样就生一次气。” 阿勒站直身,拿指骨节压了压额角:“龙可羡。” “嗯?” “怎么有这般好的龙可羡啊……”阿勒描了几笔,他看着龙可羡,却有种碰不到的落空感,于是他把垂带捆在了龙可羡手腕上,一拽,眼神就坏得很,“捆起来好不好?” 龙可羡感觉到薄衫下的热度,她想到了昨日,眼神不由得飘忽起来,说:“不捆。” “不成,捆起来就是我一个人的,”阿勒反手绕到她身后,打了个漂亮的结,“关在这屋子里,谁也夺不走。” 阿勒看着龙可羡,心里有百种不堪的欲望,但他只是凑近了,像个信徒般,很轻很轻地,落了个吻。 “玩个花样,答对了,便松开你。” 龙可羡迟疑地点了点头。 “猫好不好?” “猫好。” “养了猫,便不能再养马养鸟,成不成?” “……我不明白。” 窗缝没有合紧,寒意袭面,阿勒说:“我也不明白,但老天有时候就是这般不讲道理,你不能问,只能选。” 龙可羡纠结半日,脸皱成一小团儿,还是选不出来:“我都要……” “好贪心,老天说,砰——”阿勒语气夸张,“你全部失去了。” 作为惩罚,他挥手裁下第二条布,绕过龙可羡后脑,细细的一条,卡进了她双唇间,不至于讲不出话,却绊住了舌头,让她堵得难受。 阿勒俯首,叼住了那道布条,继而是不讲道理的入侵,咬得她难以喘息,眼里蒙上了水雾,浸得睫毛湿漉漉,偏偏合不上嘴,只能仰着头,任由他使坏。 “第二个问题,哥舒策好不好?” 龙可羡急促地喘息,含糊道:“好。” “不要龙清宁,不要程叔,只要哥舒策,成不成?” 龙可羡怔怔的,看到阿勒眼里是沉静的漆黑,倒映出她的不安,她摇了摇头:“我不要选,”她转过身,喃喃着说,“我不要玩了。” 可是她转身就露出了要害,阿勒拽着垂带把她往回带,压进了薄毯里,把那双腕固定在头顶:“不要哥舒策吗?喜欢也是你讲的,骗子是不是?” “没有骗,”龙可羡脖子湿热刺痛,“都是喜欢的。” 都是喜欢的,龙清宁喜欢,大伽正喜欢,郁青喜欢,说不定连明勖也喜欢,跟喜欢他哥舒策没有区别。 都一样。 龙可羡是喜欢他,一样的喜欢,再多就没有了。 大伽正摊出来的选择和伴生后果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显现,催生了不安,暴露了阿勒的克制已经为数不多。 龙可羡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她被卷入这无序混乱的风暴里,痛得有些难耐,忍不住靠着仰身的力道掀翻了阿勒,阿勒紧跟着反制回来,抵住她的膝,他气息很沉,眼神带着力道,语气里有蛊惑的意思。 “你骗一骗我,说你只要哥舒策。”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商量,也像是恳求,甚至逐渐带了点儿从未有过的茫然,他什么都教给龙可羡,却没有教会她去爱,以至于这满腔滚烫跌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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