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牵上来的时候, 阿勒以为龙可羡是要与他一道回南清城,哪知道这崽一路给他牵回了三山军驻地。 陈包袱简单处理了阿勒脸上的伤,还有些压进背部手臂的碎瓷片, 一并给挑了出来, 哨兵扒在门口, 时不时地往里看。 “蹲这儿干嘛呢?”尤副将从后边踢了他一脚, “要进进,不进就给我站直喽!往外边走一圈, 是根草都比你站得直。” 哨兵泪眼汪汪,觑了眼尤副将,小声辩驳:“我看着他呢!” 他这些日子过得委屈,先是被当作软柿子捏回了南清城,他胆战心惊, 他磨刀霍霍,结果只是被套空了话, 连少君的面都没见着, 就被扔回了军营里。 尤副将闻言, 偏头往里瞅了眼,陈包袱正给哥舒公子上药, 少君坐在一边叠纸花玩儿,尤副将便停了会儿, 问:“他当真是……” 尤副将欲言又止,哨兵哪里有不明白的,他立刻起身,用告状的语气喋喋不休。 “就是他, 从前我们都看走了眼,他哪里是什么落魄采珠人, 哪里是什么镇南王府迟世子,分明是这天底下第一号恶寇!” 尤副将在心里好生消化了一番,才勉勉强强把出身贫苦却热忱机敏的哥舒公子和南域寇首联在一起,他倒没有哨兵这么义愤填膺,就是心里膈应,哥舒公子让全境上下焦头烂额了这么些日子,连带三山军也被架在火上烤。 说是敌吧,方才席上伏先生对少君的明激暗保肯定是有人授意的,说是友吧,这路数也太张狂了。 “哥舒公子怎么来的?”尤副将想了半晌,在进屋时先问了哨兵。 “少君……”哨兵骄傲地扬着下巴,“少君牵回来的。” 妥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管他什么恶寇,管他什么枭首,还有少君制不住的吗! 尤副将迈开腿,刚刚踏出一步,便见着少君翻了个纸花儿,许是想玩个情趣,却不慎丢到了哥舒公子脑门上。 龙可羡:“……” “……”陈包袱扭脸,捕到了尤副将半边魁梧身影,眼一亮,“来得正好!” 在里边目光齐刷刷转过来时,尤副将淡定地别过头,把哨兵拎了进去,自个儿头也不回地遁了。 哨兵立在门边,手足无措,头皮发麻:“我我我……少君,我路过。” “这孩子,自打从南边回来,便有些水土不服。”陈包袱一本正经把药箱收好,借口要给哨兵按脉,在出门时把他也给拎了出去。 屋里霎时静下来。 龙可羡用余光瞄着角落,装作不经意地伸脚,把那纸花儿踢进了椅子底,便开始若无其事翻第二张纸花儿,推过去。 阿勒没搭理她。 龙可羡立刻坐不住了,他把脸扭哪边,龙可羡就要坐到哪边,左左右右来回走,真是不腻的。 “别挡,”阿勒终于开了口,“眼花。” 龙可羡说:“你看我,我不挡。” 阿勒一眼睨过来,她便把纸花儿往他手里一塞,小声地说:“你不生气。” 阿勒起身朝外边走:“要生气。” 龙可羡跟在他后边,像条小尾巴,俩人绕着回廊走。 夜色俘获了鸣虫,把它们压在草叶间低语,营地是新建成的,外沿巡卫严谨,院里便不设人,因此四围很静,龙可羡能清晰地听到两人肩袖擦过的声音。 几度伸手,却心虚得没敢牵。 在折过一道拱门时,龙可羡立刻找着个好机会,拽住他,指指右边的白墙小院:“那里,我们住。” 说话便说话,手指头在掌心里蹭什么?阿勒这般看她,却没有说出口,一言不发跟着她回屋。 洗漱,更衣,等歇下来已经月上中天了。 龙可羡趴在榻上,埋首二次核对三山军军项进出,因为心急,拿笔杆子把头发戳得乱七八糟。 那双耳朵就跟兔子似的,竖得老高。 等浴门一响,龙可羡立刻丢了笔,麻溜地跳下榻,爬进床里侧去坐着,拍了拍被子,很乖地朝阿勒抿唇笑。 阿勒慢慢擦着后颈的水,往她落一眼,把帕子丢小案上,就扯下了帐幔:“睡觉。” 龙可羡蒙着被,只露出两双眼睛,被褥底下的手偷偷地越过界限,照着后腰摸了两把,惊喜道:“好硬!” 阿勒冷酷地说:“别摸。” 龙可羡便戳了戳他:“脱光了睡吗?” 那指头柔软,带着点儿试探的意思,分明很轻,却戳得他热血沸腾,差点儿立了起来。 阿勒阖着眼:“穿衣裳睡。” “可……”龙可羡看了眼床尾那堆寝衣,忧郁地说,“我已经脱干净了。” “……”阿勒偏过头,两人在温柔的昏光里对视片刻,在龙可羡即将再度语出惊人时,阿勒忽然抬手把被褥拉高,将她的脑袋蒙在里头,然后用力地、泄愤似的揉了个痛快,斩截道:“睡觉!” *** 雨来时,风助威势,海天界限被雨脚涂得模糊不清,整座岛都笼在灰蒙蒙的水帘里,一行人穿街走巷,在雨幕里匆匆而行,敲响了营地的大门。 厉天和伏先生站在门口把蓑衣褪下,拍干净了水珠才进屋,一进屋,便发现公子和少君都在。 因为天气骤凉,屋里烧了炭盆搁在四角,陈包袱上了驱寒的药茶:“几位冒雨而来,饮杯热茶暖暖身子。” 阿勒坐在龙可羡下首,侧了下头:“坐。” 长桌上茶烟袅袅,左边一溜儿坐着厉天、伏先生和阿勒,右边一溜儿坐着几位副将。 北境和南域这是头一回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也是头一回站在同一道阵线上。 “昨日所谈,诸位心里都有数了,”伏先生擅长控局,便先说道,“北境位属裂土之滨,旁观龙争虎斗是最好的,一来不必牵扯王权之争。” 伏先生看了眼龙可羡:“少君在王位更迭时已经沾了脏水,此时不宜入局过深。二来,北境要留有余力在后场。” 尤副将憋了一肚子话,终于能摆到台面上理理清楚了,当即提出了重点:“骊王连王位都是士族捧上去坐的,这场龙争虎斗结局已经很明朗了么,骊王压根没有正面一打的能力。” 论人,骊王手里只有三千銮卫兵; 论名声,真正的清流名士也瞧不起旁宗入继大统的骊王; 论家底儿,骊王私库还没有一州知府厚。 “讲得难听点儿,”跟海寇同坐一桌,尤副将胆子也大了,“这九天宝座是骊王的宝座,但天下可不是骊王的天下。” 阿勒双手搁在桌面,虚虚握着杯茶:“那倒不一定,看起来赢面越大的,变数就越多,这道理自古不变。” 他看起来有点乏,昨夜落雨骤然降温,龙可羡睡沉了,就不自觉地往他怀里拱,手环上来,脚勾上来,毫无知觉地勾着他。 阿勒被勾得浑身都燥,他越热,龙可羡就贴越紧。 有几次他想干脆就这般撞进去了,但是不成,不甘心,心里边还憋着气,昨儿是实打实被那只茶盏伤着了,越想越不甘心,只好挨着折磨等天亮。 龙可羡浑然不知,她这会儿听得认真,看他的眼神也认真。 阿勒顿了两息,若无其事别开脸:“现在真正怕银子死在潮起之前的是士族,骊王只是干犯愁,什么都没压进来。” 没错,骊王原先想借龙可羡的势,直接抄近路占航道先机,这般一来,就要比士族走得快一步,还稳,但他没想到龙可羡不带他。 哨兵挠着脑袋:“银子怎么死?” 说到银子,龙可羡就懂得飞快,她说:“坎西港堆山填海的货都是银子啊,好多人倾家荡产搏这一次海令,甚至有为此抵押田地屋宅的,钱庄里一摞摞都是债书,如今航道走不了,货便要积灰了,再拖久些,这些人还不上银子,就要被拖垮,府门被敲掉,家产被变卖,就只好上大街讨饭吃……” “咳……”伏先生适时阻断少君的发散。 “哦,”龙可羡看了他一眼,接着说,“拖垮的商户多了,银子便死了,接下来就是行市重创,税赋锐减,甚至地方衙门抵不住开始放地给士族。” 说完,略显得意地瞄了阿勒一眼。 阿勒把她的脑袋拧回去,道:“骊王在此时便借朝廷赈济名义,以低于行市的价格收掉货物,玩儿得糙一点,派兵把港口的仓廪府库都扫空都成。” 讲道理,这块肉太大,连阿勒都想掺一手。 尤副将懂了,朗笑两声,把自个儿的话颠倒过来:“这天下不是骊王的天下,但九天宝座是骊王的宝座, 君王要发行政令,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里边的门门道道就好说了。” “但……”哨兵谨慎地说,“骊王哪儿来那么多银子?” “有兵就征银,没兵么,就借。”阿勒言简意赅。 厉天道:“北境的余力便是留在此处。” 龙可羡沉默片刻,羞涩地说:“我穷。” 哨兵跟着点头。 尤副将:“……” 没法子,银子确实变不出来,打几年仗把北境掏得干干净净,那些矿脉不是一时半刻能变现的,所以龙可羡才会冒险南下走海。 阿勒意味不明道:“没关系。” 厉天心说,公子大把银子,为了钓鱼连血本都下了。 尤副将知道银子算不上问题,但他仍有顾虑:“骊王有勤政爱民的名声,恐怕不肯如此让生民动荡。” 要抄底价,就要压得商户爬不起来,再一口气收干净。骊王的王位来路不正,却有爱民之心,在眼见的实权和爱民的虚名之间,他必定为难。 阿勒嗤声:“这一点他想不透,就不要跟士族玩儿了,趁早学他爷爷起炉炼丹,准备投胎去吧。” *** 方向初定,就一些细节又谈了半个时辰,尤副将便嚷嚷着要作东,请南域的朋友饮两盏北境醇酒,人声散去,屋里就只剩他们。 龙可羡眨两下眼:“你,不去?” “不去。”他说着却起身了。 龙可羡没跟,只用眼珠子追着他,试探性地问:“你,还生气?” “还生气。”他往门口走。 龙可羡了然道:“要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吗?” “……嗯!” 龙可羡配合地作出惊吓状:“哇。”
第122章 画像 秋日的云罗都很轻, 高高团在天边,白得发亮,一颗白色水滴从云边旋翼俯冲直下, 绕着军营飞过三圈, 停在了厉天臂间。 “迟了两日, 又被哪只漂亮的雌鸟勾走帮着孵蛋了吗?”厉天站在窗口, 解下小竹筒,拍拍海鹞子脑袋, “去吧,大哥辛苦了。” 海鹞子冷漠地扇了扇翅膀,振翼而起,扑到了阿勒肩头站着。 在海上传讯最快的要属海鹞子,这是南域土生土长的鸟, 它们生来就熟悉空中气流方向,懂得与自然协作, 乘着风尾省力, 除了\8 难驯狂妄眼高于顶, 没有别的毛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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