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方传讯快船还在海域上乘风破浪时,海鹞子已经来回走了四趟, 厉天忍了它,拆开小竹筒, 粗粗看了眼,递给了龙可羡:“骊王手里还是有办事人的嘛。” 在军营的第一次议事结束之后,就由三山军出面,递了信给宁贵妃, 把坎西港现状透给她,敏锐如龙清宁, 一下就捕到了龙可羡的意思。 当夜,宁贵妃偶感不适召了太医按脉,骊王百忙之中抽空前往,在宁贵妃宫里过了一夜,翌日就有各色赏赐源源不断送往宁贵妃宫中,盛宠数日。 这是做给龙可羡看的。 谁也不知道那夜骊王经历了怎样的天人交战。 登基之初的雄心壮志被残酷的现状磨得鲜血淋漓,他意识到仅靠一腔热血成不了事,血会凉的,凉了就变成深宫院墙的一道朱红,覆盖在祖辈的颜色上,然后在风雨淋漓里褪色斑驳,谁也不会在意。 于是以骊王为首的,这波在开海令初期没有占到位置的失意者合起来,在士族的目光望向南域的时候,悄悄搓成了一股绳。 骊王没法出宫,这事儿必须有人出面。 大祁的宦官不招人待见,司礼监在数代之前还是风光无两,在王权强盛时期能够与士族平分秋色,但随着王权渐弱,司礼监在清流权贵的联合打压下没落下去,失去了批红权,被士族从政事核心摘出来之后,没有权柄的太监就成为了匍匐在王座下的灰影。 这事儿有好有坏,对骊王来说,在当下局势里,急于改变现状的宦官除了骊王,没有任何能够依附的对象,他们卑贱、谄媚且毫不起眼,没有谁会去关注一个宦官与落魄门户的短暂往来,于是宦官便成了缓慢爬动在王宫与宅门间的蚁群。 “宦官也有野心,宦官还比常人更擅长隐忍,”阿勒轻悠悠说,“跟骊王挺像。” 龙可羡看完了信,翻过去,在背面写了几句话,塞进竹筒里,扭头递给哨兵:“送去给余蔚。” “可是坎西港要动起来了?”尤副将问。 自从龙可羡南下,余蔚就留在坎西港没有挪过位置,她是从龙可羡随侍做起的,算不得正经的三山军出身,但因为在王都长大,对高门大户里的那些弯弯绕十分清楚,哪怕是龙可羡因刺杀案而流言缠身的这些日子,她守着坎西港的一亩三分地都没有乱。 龙可羡点点头:“动起来,收银子了。” 要抄底坎西港,需要的银子数额之大,能买得下南部的几座大城了,这样体量的银子不能走银票,祁国钱庄都是士族最核心的据点,兑的银子稍多些就容易被盯上,因此只能从南域往北送,海路在三山军的掌控里,能够确保万无一失。 银子抵达坎西港后,靠骊王是守不住的,只能稍作掩饰后,送进三山军在坎西港的驻点。 反正北境王浑嘛,名声凶嘛,里里外外都出了名的,谁敢查! 尤副将面色复杂地看着龙可羡,就像看一个把自己卖干净还在高高兴兴数钱的小崽。 “罢了,”尤副将摇摇头,说起另件事,“少君,这笔银子骊王借走了,咱们不白借吧?届时利钱返回来,借的是军饷的名头,您这就答应了?” 龙可羡嘟囔:“反正,骊王还不起,他比我还穷,听人讲连王座都没有张好垫子,日日坐在上边硌屁股。” “……”尤副将竭力忽视那俩字,“妥了,属下明白。” 北境跟南域借银子,依照少君和哥舒公子的关系,那就是左手倒右手,私底下哥舒公子拟了哪些不平等协约给少君,那外人掺和不了,反正明面儿上看,南域这半个国库抽出来,连利钱都没有跟北境要。 天老爷,尤副将忍不住咽口水,他听少君讲过,按钱庄的利来算,一年的利钱够整个北境使上十年了。 讲回来,北境再将银子放给骊王,利钱是半分都没少收。 但明面上是不能讲利钱的,这笔银子需要清清白白地走进北境,最合适的就是冠一个军饷的名头,借机拨给北境,自此就能从不可见光的牌桌下腾到明面上。 骊王还欠着北境大把军饷呢,他也精得很,在这里故意玩儿了个心眼,若是日后的利钱走的是军饷的名头,那么他先前欠的那些军饷就一笔勾销。 对北境来说,骊王反正死活还不上,丢个芝麻,捡回来西瓜,北境也不亏。 账面这就抹平了。 明白了还在这里做什么?龙可羡直勾勾地瞪着尤副将,尤副将有心表现,还要讲些军务,厉天一眼瞥见,勾着尤副将的脖子给带了出去。 *** 屋里静下来,连海鹞子都识趣地站到了窗口。 阿勒坐在桌旁,低头专注摆弄手里的一只护腕,他今日穿了身绛红大圆领的宽袍,里边是件素白中衣,盘扣系到顶了,晒深的肤色白回来点儿,整个人看起来俊拔又清爽,全靠那股锐劲儿压着这身颜色。 龙可羡一直在他余光里,也垂着脑袋,起先还批两件军务,后来就撒开了玩儿,这会又开始忙忙碌碌地从筐子里掏着什么,边掏,边偷觑阿勒。 阿勒像是把眼神黏在护腕上的样子,那双手熟练地翻弄,就是不看她,龙可羡手指头在马鞭上划来划去,划去划来,终于问:“你忙吗?” “忙。”阿勒刚把机括拆开,露出里边放置短箭簇的箭道。 这一句过后,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风疾了些,空气里有焙干的青草味儿,阿勒不想抬头,但十息过后,他还是看了过去。 龙可羡在那对着筐子念咒呢! “怎么?” 龙可羡眼里的光膜霎时亮了,举起马鞭:“跑马去!” 阿勒说:“营地小,跑不痛快。” 于是龙可羡丢掉马鞭,掏出张皱巴巴的帖子,激动道::“听戏去!” 阿勒说:“戏楼人多,你想被人当众认出来,银子打水漂么?” “咔哒。” 手边的短箭簇一枚枚推进护腕里,一共四枚,四道“咔哒”声后,龙可羡还没有掏出新东西,阿勒抬起头,正好对上龙可羡的眼睛。 小少君没有接连被拒两次过,懵在那儿,连张口也不会了。 箭道压进护腕,重新扣紧机括,阿勒的手指头在娴熟地动着,但眼神没挪过,就这样,在轻微的金属击碰声里注视着龙可羡,然后把护腕随手一搁,走上去握住了她的手腕。 刚刚拆完护腕,手里带着金属的冰凉,她的手腕温热,高低温带来明显的触感差异,让他的手掌不自觉地多停留了会儿,这种停留在龙可羡看来就是和好的征兆,小少君重新摆起了尾巴,觉着自己把人哄得挺好。 随后他的手一路下滑,翻开她掌心,捏了捏:“松手。” 龙可羡听话地松开手。 皱巴巴的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阿勒翻了翻,说:“夜里的场,换雅间,稍改装束出门也成。” 龙可羡抿唇,唇边陷出两点浅梨涡:“哥舒策。” 阿勒:“说事。” 龙可羡把脑袋往他衣襟上蹭:“哥舒策。” “……”阿勒被她头顶的发蹭得发痒,忍了片刻,终于开口,“别撒娇!” *** 入夜之后,戏楼人不少,碧鳞岛是横在南北之间的一枚纽扣,往北的航道通不了,往南却没有阻碍,大把南域豪商嗅着味儿就来岛上探消息,把坊巷填得满满当当。 龙可羡看完戏,满心都是新奇,坐在马车里还左顾右盼着。她今夜作的是男子装束,发冠一戴,就是个高门大户里溺爱出来的小少爷模样,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用阿勒的话讲,就是浑身上下都写着“我很好骗”、“两颗糖骗不走不要钱”。 待到月色渐浓,连夜鸦都栖进了密林间,一架马车才把锣鼓喧阗甩在身后,慢悠悠踱出小道,驶进安静肃杀的营地内。 龙可羡晾着半干的发,坐在榻上,也不知在涂画些什么,但架势总是摆得够足了。 捋着袖,研着墨,灯盏摆了三座,连毛笔摆满小案,连头上都插了两支。正埋头苦干着,忽然笔一歪,身后就贴上道热度。 阿勒伸手把小案上的火熄掉两盏,只余一粒昏光。 龙可羡抬头,正好看见阿勒的下巴,左手迅速地盖住了纸,右手戳了戳他:“没画完。” “画的什么?”阿勒靠坐在榻沿,抬头把窗缝关紧。 龙可羡接连眨了几下眼睛:“画猫,是画猫的。” 阿勒睨着她不说话,半晌,龙可羡才伸出一指,用商量的语气说:“还没有画完,只看一眼。” “成。” 龙可羡扬起下巴,自信地展开了画纸,露出上边神气昂扬的一个小人儿。 “……”阿勒心里有不好的预感,眯眼看她,“画的谁?” 龙可羡越发得意了,嘴角压都压不住,最后才克制了点儿,矜持地介绍道:“是你。” 阿勒猛地弹坐起来:“我就长这!?”
第123章 成亲 他伸手去擒龙可羡, 想要当场打死她。 龙可羡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往榻下爬,声音都含混了:“你捉我, 捉我做什么!” 俩人在屋子里追着跑了几圈, 阿勒一把勾住她的腰, 夹在肘下丢上了床, 而后把那张纸叠起来,左看右看, 最后塞进了鞋底,预备明日烧给她龙家的列祖列宗,说不准随手能气活几个。 龙可羡从被褥里抬起头,终于后知后觉意会到什么,迷惑地问:“不喜欢?” 这表情。 他要说句不喜欢那张丑东西, 她立刻就要往回缩,半年都不会碰丹青。 “……”阿勒咬着牙道, “喜欢!” 龙可羡心满意足了, 探头朝他身后看:“画呢?” “我喜欢得很, 舍不得让旁人看,收起来了。”阿勒张口就来。 “这般喜欢!”龙可羡兴奋道, “明日再给你画!画一摞!”手上还在一个劲儿拍被褥,等阿勒进来, 便贴过去小声问,“是哄好了吗?” 阿勒把被褥拉低:“没有,但不必再哄了。” 嗯?龙可羡正哄得上头,哪里肯就此作罢, 立刻不满道:“再使使劲就要哄好了。” 阿勒面无表情:“再使使劲就要哄死了。” 龙可羡不明白,她侧身枕着手臂, 和阿勒面对面,见到他唇边落了发丝,便凑过去轻轻吹了吹,要回身的时候退路已经被堵死了,阿勒抚着她后颈,一下一下轻拍,把她拦在了一掌的距离里。 鼻息交错。 偏偏隔着这点儿距离,谁也没有再近一寸,距离隔出了空间,却把眼神变得紧密热烈,像两株藤蔓,带着缠绞的力道。 龙可羡觉得有某个部位被无形地缠紧了,那藤蔓肆意地探出了尖端,正在沿着龙可羡的轮廓仔细描摹,途经的地方泛起热度,一路沿着要害往里去,蛮横地攥住了她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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