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可羡带兵南下勤王时,封殊确实教她良多,在王庭克扣北境军费时,只有封殊会给北境折算军粮。 对她来说,针对士族的最终目的是龙清宁,她对封殊这个人没有恶意。 “那先生多说一句,秋燥风寒,小心烛火。” *** 龙可羡望着这点烛火,想起封殊临走前的话,有点儿走神,直到尤副将喊了她一句。 “少君,这些军械都要西运啊?” 龙可羡这才回神,接过册子核了一遍,在底下盖了自个儿的印:“要。” 阿勒在西边打了几波散寇,他要把那群乌合之众串起来造势,在军械上有些短缺,正好北境送来碧鳞岛的军械先到了两船,龙可羡直接拨了过去。 尤副将没二话,搁在从前,这种用军备谈情说爱的事儿他得提点少君几句,但是自从知道南域拨出的银子总数,他就彻底对哥舒公子没了意见。 房门轻轻合上,尤副将领了册子出去,在门口逮着哨兵训了几句,哨兵不服气地呛回去。夜深了,院里弥漫着流雾,俩人就在柿子灯下吵来吵去,龙可羡侧耳听了片刻,忽然提笔给阿勒写信。 *** “……小厨房里做了酱肉,太咸,夹舌头。” 薄薄的晨光里,阿勒刚打过两套拳,溅在木桩旁的汗水还没干,他收了信就忍不住拆,念了几句,就仿佛透过纸面看见了龙可羡吐舌头的样子。 他笑了笑,肩臂的肌肉把线条撑得饱满,上边还覆了层汗,看起来像是化开的糖水,他怕把信打湿,扯了帕子把汗擦干,靠在窗边接着念。 “城里有小孩趁风放纸鸢,我没有放过,削竹条给你做了一架。” 小崽觉着自己没有放过纸鸢,在碧云天里看到了那威风的大鸟,先想的是给他做一架,阿勒勾起唇角,他看到末尾。 “今日想你。” 他胸腔微震,有片刻没法作出反应,而后叠了纸,准备回舱里提笔回信,又看见背后还有一小行字,应该是搁笔后补的。 “方才搁下笔便忍不住想你会回些什么,这感觉不陌生。你说得没错,我定然从前就认得你了。” 若是阿勒诓她那几次不算上,龙可羡就没有正经给阿勒写过信,起码在她仅存的记忆里没有,但搁笔之后的感觉却不陌生,阿勒来回地念了几遍这句话,觉得这比“想你”二字更具杀伤力。 他简直想现在就返程,在日落前从天而降,然后看她眼里的惊和喜。 等回了信,阿勒才拿起第二只小竹筒,粗粗扫了眼,便看到了“封殊,见面,北归”几个字。
第126章 烛火 海鹞子一个东西来回, 正好是入夜时分。 晚上洒了阵毛毛雨,龙可羡顶着雨回到营地,连衣服也没换, 火急火燎拆信筒, 而后点了绢灯, 就趴在桌上一个字一个字点着看。 【昨夜长钓, 钓了条小鱼,白腹釉蓝背, 腹部柔滑敏感,触之即颤缩,像你,故而烤来吃了,不及你鲜甜。此地天热, 日轮烤着晒深肤色,回去时莫要惊慌。诸事顺利, 或可提前回去。】 翻页过来, 还有一句。 【纸短情长, 时时惦念。】 沐浴过后,龙可羡把信叠好, 压在枕下,美滋滋地揪着枕头一角睡。 *** 枕下被信纸铺满时, 最后一拨银子已经送到三山军手中。 龙可羡弯身拉高靴筒,把匕首“噗呲”扎进去,接着把叠雪弯刀挂在腰侧,头发一束, 哨兵都不敢多看。 厉天在旁忧心忡忡:“少君当真要往坎西港去么?” 跳过这个话题,龙可羡把桌上零零碎碎的物件儿一抄, 全部收进皮囊袋里,“哥舒是三日后到?” “是,约莫三日后午时。” “此事就不要报了,”龙可羡看着厉天,“我自己同他讲。” 厉天应了,他想来想去,还是劝了句:“银子送进坎西港衙门府库,那就挂了朝廷的名儿,咱们与朝廷的账就已算明了,这笔银子使得顺不顺,那就要看骊王的本事,您何苦蹚这趟浑水?” 银子从南域到坎西港,这是第一段路,是龙可羡时刻挂心的要事。 银子从衙门府库提出来,到坎西港撒出去,这是第二段路,成与不成要看骊王。 只要银子安安稳稳进了坎西港衙门府库,这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骊王近来动作频繁,先是再度启用了涪州学府,把数年前因为先皇与士族相斗而殃及的池鱼悉数捞回来,只做了简单的背调便安插进各地衙门里,此举让他捞了个任人唯贤的好名声。 涪州学府在荀王时期开设,它打破了士族对朝堂的严密把控,自上而下地撕开了僵化的选官制度,虽然只是很不起眼的一道,但足够令阵风涌入,于是天下间那微弱却执着的星芒重新亮了起来,寒窗苦读却报国无门的学子们再度看到了希望。 后来因为荀王病逝,在权势更迭里,涪州学府沦为了牺牲品,士族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小心翼翼地把刚刚亮起来的微光压了下去。 他们也不敢堂而皇之地阻拦寒门入仕。 士族之所以能屹立不倒,名声是重中之重,真正的高门世家,并不像戏本子里所说那般鱼肉乡里欺行霸市,这种浅层里给家族丢面儿的事很少发生,相反地,他们常常接济乡邻,开设善堂,贴补书塾。散出去钱财,收回来名望,一本万利。 他们只要占住了道德层面,就敢在某些事件上和王庭叫板,譬如宁贵妃一事,譬如中宫子嗣一事,但要士族明面上去打压寒门士子,这和他们一贯以来的主张相悖,真掀桌子去干了,祖宗的棺材板都得压不住。 骊王是抓着这点,明面上吸走士族的部分目光,暗地里借着秋收去清查地方田赋,把涪州学府的学生零零散散地塞进衙门,但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坎西衙门。 这手准备着实做得好,伏先生接连几日都在给龙可羡分析局势。 她听得十分认真,还乖乖写了心得,虽说不像策论那般正式,但伏先生捎给阿勒看时,大伙儿都以为龙可羡能安安生生置身事外。 谁能想到今日起来,龙可羡背了皮囊袋,挎上弯刀,就要起舶去坎西港。 尤副将点兵去了,厉天和伏先生对视一眼。 “姑娘即便北上,性命之忧总是不至于有,我跟着便是。您手里有三山军令牌,便镇守在岛上,届时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公子留的两万人要越境北上还需这道令牌。” 伏先生颔首:“只能如此,我即刻给公子去信,你万事当心。” *** 通了航道之后,南北缩短了三四日行程。 起舶三日后,龙可羡给阿勒去信,把北上的事儿讲了,但阿勒迟迟没有回信,龙可羡便日日待在舷窗边等,等到厉天忍不住说:“我……启程前已将此事告知公子,公子当是早早便知晓了。” “……”龙可羡半晌才反应过来,“啊?” “所以您这会儿坦白,在公子那儿就是延时呈报,”厉天没敢直视龙可羡,“在我们军中是要挨板子的。” 啊!?龙可羡下意识地捂住后腰,“他知道?” “知道。” “我这两日……”龙可羡懊恼地扯扯辫子,“我还以为掩得很好呢。” 厉天心说那是公子配合着您。 龙可羡在舱里踱来踱去,看着厉天欲言又止。 “您是担心公子生气?”厉天想了想,“公子若当您是北境王,那倒没什么好置气的,但公子若当您是自家人,确实是要有脾气。” “不是,”龙可羡摆摆手,掏出本子来记,“你们公子喜欢用什么打板子?打哪里?给歇口气吗?要打几板子才够?” “……”厉天无力扶额,“属下,属下去探探口风。” 碧鳞岛在身后降下去,坎西城群山从眼前升起,龙可羡在次港登岸时,余蔚亲自来接,他们轻车简从前往三山军驻地。 新驻地龙可羡还没有来过,设在临港城郊,原先是一片庄子,庄稼地保留了三成,其余改作兵营和演武场,连船坞都在修建了。 “官府怎么会给这么大片地?咱们可是三山军呐,”哨兵觉得不可思议,“没盘剥咱们就谢天谢地了,这么大一片地儿,岂不是捅了官老爷的肺管子了!” 余蔚拍他一下,笑说:“咱们正经按流程办事,捅什么肺管子?” 哨兵嘿嘿笑:“三万亩地呐,姐真能耐。” “到她是姐,到我这儿是叔,我打量你是欠抽了!”尤副将这就上手要揍了。 哨兵抱头四处乱窜,边跑边嚷嚷:“你还让我喊你爷爷!我喊的时候怎么不嫌老了?” 龙可羡歪了下头:“喊爷爷?” “少君别搭理,”余蔚引龙可羡进院子,“此次可是为坎西港之乱来的?” “城里境况如何了?” 余蔚抬臂注水,熟稔地冲洗茶具:“少君进城时也见着了,人挤人,货压货,有点儿门路的全部都在外面走动,人心浮动,满城风雨。” 龙可羡听着,看余蔚拆了团茶,慢慢煮着。 “这些货就是千家万户的命根子。不在各家商行挂靠,仅靠自家跑货的那些小商户已经有撑不住的了,早些日子就散了货,低价卖给了商行,商行一开始还乐呢,着实趁着那波退堂鼓收了不少东西,但王都里的消息传出来,大伙儿便都知道航道暂封了,这下可好,商行掌柜日日挂在三尺白绫上边抹眼泪。” 茶烟逸出来,被龙可羡的手指头梳开,她安静听着。 “早些日子,都有问上军营里来的,都教我给捆了!就跟那萝卜似的怼进地里,等主家来一个个拔走。” 龙可羡想到那景儿就笑起来:“乱不了多少日子了,萝卜坑填了吧。” 入夜时分,龙可羡往衙门和港口走了一趟,她一来一回,融在暗夜里连鸦都觉不出来,回到院里时,那黑乎乎的一团影子将余蔚吓了一跳。 “少君!” 龙可羡抬手止住她:“见着我的鸟了吗?” “什么……” 龙可羡摸黑换了外衫:“把厉天叫过来。” 余蔚抚了抚胸口,把惊压下去,而后摸出点了两盏灯:“是与您一道来的那青年?” “是他。” 余蔚对哥舒公子的身份适应良好,她应了声便去了。龙可羡净手出来,就眼巴巴地等在窗口,看风喧闹在枝叶间,不知道那点白影什么时候从半空俯冲而来。 厉天进屋时两手空空,龙可羡一看就明白了:“没有我的信。” “公子兴许是忙忘了。”厉天知道这话站不住脚,但自来要讲安慰的话就是越站不住脚的越好,在乎的人自会从中摘出他们想信的。 龙可羡就很相信,她心里有无数理由为阿勒开脱,兴许是忘了吧,兴许海鹞子半途孵蛋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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