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副将应是,出去传过话后又倒回来:“如今再想想,官道塌陷也不是偶然了吧少君,哥舒公子是不是早知道了?” 要在祁国境内行船,需要提前半月到沿海各港打点,这就说明至少半个月前,哥舒公子就知道龙可羡必然要北上王都,这批船挂在行商名下,就算是条暗线。然后在龙可羡临行前,再做一出官道塌陷的人为意外,就能把龙可羡和设伏的散兵错开,将她的行程遮得严严实实。 原本龙可羡是这趟行程里最大的变数,出了坎西城,过了那段塌陷的官道之后,她随时有可能下船另走,但阿勒用两百颗金珠扣住了她。 两百颗! 龙可羡得攒多久! 阿勒把桩桩件件都算进去了,讲起来很缜密,也很妥帖,但这事戳了龙可羡肺管子:“他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还不要来见我,独断专行,做的是好事,人不是好人。” “……”尤副将没法接,只得仰天干笑。 船行缓慢,烛影摇曳,龙可羡的侧脸流淌着阴影,眉峰拥起小小一团,嘴巴抿得紧紧的,看起来就更像闹脾气了。 尤副将看着她,心里有点感慨:“少君有些不同了,”他笑起来,“哥舒公子也有些不同了。” 龙可羡没明白,转过头看他。 尤副将也讲不明白,那只是种微妙的气场流动,只存在于龙可羡和哥舒策之间。 就像两个中毒已久的人,在他们初见的那一刻起,毒性就开始缓慢发作。 龙可羡从一团战无不胜的传说,变成了鲜活生动的女孩儿,荣光之下长出血肉,少君不再是那个为战争而生的少君了。 原来少君也会因为喜欢,就要豪横地把值钱玩意送个遍; 也会虚掷一整天到白崖小院的秋千上,而不是繁琐的军务和坚硬的兵戈; 也会在撩拨下羞得跳脚,然后绞尽脑汁地撩回去; 也会困得蔫巴还要在这里等别人,明明哥舒公子也没有讲几时回来,明明两个人还在疑似吵嘴,但就是有种诡异的默契。 哥舒策就很奇怪了,他是那个一开始就中毒至深、病入膏肓的人。 那样花样百出的手段,谁都要脸红耳热招架不住,偏偏他一次比一次玩得野,浑身浪劲儿都要往龙可羡身上撒似的。 或许是这个人天赋异禀,是个情种,那浪劲儿宛如日夜不息的潮,撒也撒不完,却从潮水底下浮出了更直白的情绪。 是最近尤副将才知道,原来哥舒策毒舌是毒舌,恣肆是恣肆,自己的喜怒凌驾众人之上也是确凿事实,但他也会有柔软的时候。 也会喜欢把脸埋在龙可羡颈窝,猫一样黏着人家; 也会因为龙可羡喜欢,而默默地忍着小猫小狗,明明那么烦这些小东西; 也会被龙可羡气得狠了,把自己关在屋里,上下一通收拾得干干净净之后,再神清气爽地出来。 他是很爱龙可羡,恨不得人尽皆知。 大家都想要战神北境王,可是哥舒策只要龙可羡。 “属下如今有些信了,”尤副将絮絮叨叨地说,“厉天说的青梅竹马情深意重那一套,确实不是假话。” 在分别的时候,他们都像是短暂地罩上了另一层壳子,只要彼此靠近,那层外壳就会破碎融化,不约而同地露出内里的真实。 说是毒,其实更像双向愈合。 正在此时,一道扎眼的火光从河面晃进来,尤副将探出去,看到有船正在靠近,他抚掌笑道:“来得好!说谁谁到。” 不料左肩倏地发紧,龙可羡突然扯着他衣裳往后一拽!两道尖锐的箭簇就擦着他鼻梁过去,电光火石那么快。 “敌袭!”尤副将和少君的默契是战场上练出来的,当即就着这道力,往后一脚踹裂了门板,用巨大的落地轰砸声作提醒。 哨音长鸣,在宽阔的河面回荡,雾气随之弥漫开来。 整条船毫无预兆地开始倾斜。 龙可羡没走门,手攀舷窗就要翻出去,半身已经探出了窗外,斜侧方却忽然伸来只手,那力道和温度龙可羡再熟悉不过了,她弯身,钻入舷窗内,正对上一张带笑的脸。 “来得好。” 阿勒眉间有寒湿的水汽,笑起来很招人:“我把人引过来聚齐了,少君要怎么赏?” “赏你共游。” 话落,龙可羡嵌入他指缝,一记蹬脚,带着阿勒坠入了漆黑的河面中。
第163章 仅剩 暗河在漆夜里长奔, 沿着河道一路延伸到天边,冲刷过泥砂石壁,湃击过碧瓦朱墙, 带走了这场早有预谋的突袭。 两个日夜之后, 留在坎西城混淆视线的第二支小队还被各方罗网绊在中途, 龙可羡已经踏进了王宫的金钉漆门里。 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骊王在暖阁里接见龙可羡, 因为时间匆促,这位勤勉的帝王还没有收拾好情绪, 眼里残留着隐晦的探究。 两个人一高一低地打了个照面,龙可羡一眼看到他耷拉的眼皮,鬓边的白发也藏不住了,仅仅小一年不见,便犹如老了五六岁。 看来最近皇商频繁反水确实是个打击, 骊王刚刚握住了手中的权柄,尝到了名望的甜头, 就因为一手制衡失误而痛失好局, 怪不得愁呢。 行过礼后, 骊王赐座。 龙可羡没接,说是来述职就是来述职, 人站在长桌前,掏出本册子, 就开始照本宣科地念了。 落水、遇袭、改道、混淆视听,关于回都这几日的混乱,龙可羡半个字都不提,翻动着册子, 一板一眼地,从第一页念到最后一页, 连语调都平直没有起伏。 述职完后,内侍小心地奉上茶水。 “航道复启一案,你功居首位,朕想着要赏,却不欲拿金银俗物糟践了你,”骊王刮着茶沫子,说,“可有什么想要的,想求的?” 龙可羡喉咙口咕噜了一下,差点儿就要说出龙清宁,好歹憋回去了:“不糟践,”她艰难地转口,“俗物也可以。” 他最后那句明摆着钓鱼。 龙清宁禁足究竟是因为他疑心重,还是别有用意,龙可羡没法断定,但若她先开口为龙清宁求情,那就会落到被动。 龙可羡要谨慎。 但这谨慎的态度反倒让骊王很淡地笑了一下,眼尾延出细密的褶子来,仿佛龙可羡这反应才正中他下怀,才更加证明龙清宁对她相当重要。 “那便赏赐黄金万两,骏马八百。” 龙可羡迟疑了片刻,才行礼谢恩,心里边毛毛的,像有冰凉的铁丝在刺挠。 两人又讲了些军务和海防之后,骊王露出倦意,龙可羡依礼告退,他捏着眉心,摆了摆手,说:“去看看阿宁吧,她记挂你许久了。” *** 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一句话里套十七八个弯弯绕,龙可羡走在宫道里时心情愉悦,虽然那股隐约的刺挠感挥之不去,但这也是她和骊王最平和的一次见面了。 内侍领她到宫道外边,龙可羡走进去,正逢悬日侧斜,半掩半露地镶嵌在鸱吻上,宛如被兽口死死衔住了,晃下来的日光扎眼。 “少君。” 宫女在殿门外等候多时,见龙可羡出神,便轻轻唤了一声。 龙可羡收回视线,跟着宫女绕过长廊,进到后殿时,龙清宁正在廊下晾着桂子,旁边有张矮几,翻过的书倒扣着,清茶还在飘香。 她穿着鹅黄色宫裙,头上没有钗环,乌润的发堆在鬓边,整个人淡淡的,日头半笼下来,恰到好处地给她叠了一层暖光。 龙可羡就挪不开眼了。 *** 廊下多设了张矮几,两个人并排坐着,脚边搁着红泥小炉,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烟,龙清宁姿态娴雅地斟着茶:“这半年又高了点儿,在海上受的伤可好全了?” “都好了,”龙可羡主动地撩开衣裳,露出截腰线,伤口早就看不出来了,她便往那光滑的皮肤上戳出条红线,“有这般长,流好多血。” “但是不痛,”她补一句,“一点也不痛。” 龙清宁笑容很浅,但一直没散:“嗯。” “你不要担心。” “很担心。” 龙可羡垂下脑袋,把衣裳系好:“那我日后不那般了。” 她指的是以攻代防的打法。 龙清宁靠过去,解开那个乱七八糟的结,重新给她系好腰带,她的动作很细致,龙可羡看得着迷,觉得怎么有人连系个结都像幅画。 “好了,”龙清宁往她后腰上拍了一下,“很乖。” 龙可羡肉眼可见地红了脸,把手蜷起来,一个劲儿往她掌心里拱,而龙清宁不知是刚好抬手还是刻意回避,手背和龙可羡的擦过,自顾自拎起了茶壶。 咕嘟声戛然而止,一卷一卷的轻风打过来,龙可羡手凉凉的,低下头,慢慢地蜷起了拳头,有点儿懵,还有点儿讲不出来的委屈。 心里涌起强烈的落空感。 明明之前都会牵住的。 她很生气,却没法跟龙清宁耍脾气,只敢睁着红通通的眼睛盯住她,嘴巴抿得紧紧的,这幅模样看得龙清宁失笑。 “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龙清宁揉了揉她的发顶,把糕点移过去,“长不大的吗?” 就这么一句又嗔又轻的话,奇异地驱散了龙可羡的不悦,她迅速吃掉了整盘糖糕,边吃边拿眼珠子瞄龙清宁。 等龙清宁夸一句,她就吃得更欢了。 日光斜进来,是澄澄的灿金色,龙可羡晃着脚尖,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在冷宫里有人欺负你吗?给你熏死人的炭火,给你馊饭吃,不给你冬衣被褥,有这些事吗?” “哪里听来的话,”龙清宁说,“只是降了位份,月例都是不变的,你在一日,就没人敢往我这里动手脚。” 宁妃是道信号,是龙可羡和骊王互相角力的映射结果。 龙可羡强,则宁妃高枕无忧,龙可羡弱,则宁妃境遇多舛。 尽管性命无虞,打压却是无处不在的,在宫里头,要折腾个把人,有太多不见血的阴私路数了。 龙可羡拧起眉毛,一寸一寸巡过了整座宫殿,很严肃地告诉龙清宁:“若是有人给你下绊子,要讲给我,我教训他们!” “知道了,”龙清宁拉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挲,想起了旧事,“你的指骨自小就比旁人硬,上书塾时,因为旁人扯坏了你的书袋,你便一拳砸断了他的鼻梁,先生打你手心,你倒硬气,连着戒尺一并折断了。” 她说着笑起来,神情温柔:“后来便在宗祠里关了两夜,我赶到时,你就蜷在蒲团上,抱着只破书袋好生可怜。” 龙可羡垂下眼睛:“不记得。” 龙清宁看了她好一会儿,说:“没有要问我的吗?” 龙可羡闷声摇头:“没有。” 来之前,她在心里罗列了许多问题。 褚门战时,你在北境仅仅是为了替我笼络旧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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