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没点炭盆,不闷,还透着股清浅的佛手柑味儿,里边只有三人,阿勒怕自己一不小心宰了万家小子,便径直去了龙可羡屋里。 龙可羡稍稍翻了翻本子,眼睛都要现重影了,默默地推给余蔚:“你给瞧瞧。” 余蔚核对的当口,书童就坐在边上,小心地把茶盏搁下,清了清嗓子,说:“小的此番来,除了送本子,还有道消息要带给少君。” “请说。” “宁贵妃降位为妃,不过这倒不算坏事。” 龙可羡吧嗒地捏碎了核桃:“这算顶坏的事!” 宫里是处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场,还是座枯骨堆砌而成的单向天梯,只许上,不准下,若是跌了,哪怕是半寸,也要被人扯下去吃得骨头都不剩。 “主子临走前特地讲了,说是宁贵妃自来就在风口浪尖儿上,得赏受罚都备受瞩目,此次因为言行不当而降位,恰恰是骊王的妥协。” 书童歇了片刻,接着道:“降了位,就代表此事尘埃落定,骊王也不得再迁怒宁妃娘娘,否则就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欺凌妇孺的。” 因为小皇子那一求,王都的风向本来就有些微妙,舆论皆向宁贵妃和小皇子一边倒,骊王站不住脚,只能不痛不痒地削点名分。 可龙可羡还是不高兴,她戳着手指头,心里憋着主意,忽然从书童话里捕到什么:“万壑松回王都了?” “是,主子说,风云聚散皆有时,”书童连点两下头,“年关难过,下回再见就是在王都了。” 讲道理,北境王是无诏不得回都的,骊王也不像会在年关这时给自己找不痛快,她没琢磨明白这话,却下意识觉得万壑松不会胡说八道。 他又不是哥舒策。 余蔚看罢本子,对龙可羡点了个头,意思是能用,随后话锋一转,看着书童笑眯眯道,“听小先生口音,是涪州人吧。” 士族对侍卫书童的挑选都很有讲究,如万家这类数百年传承的家宅,跟随主子左右的都得是精挑细选的家生子,万家的根不在涪州,余蔚这般问就是明显的试探。 书童年纪不大,心性还很单纯,很少替主子传话办事,这会儿便规规矩矩地答:“不是的,司御大人,府里有位涪州来的先生,我三岁起便跟先生学认字,沾了先生的口音。” 他还怪不好意思,挠挠脖颈,“您耳朵真好,往常少有人听出来呢。” 余蔚客套了两句,目光移向龙可羡。 龙可羡听出了不对,她的困劲儿散了,精神头缓慢聚起来。 涪州学府出寒门士子,一直都是郁郁不得志的典范,从前给荀王扶了一把,可惜一口气没有跟上,消沉数载,今年才又被骊王重拾起来,抹去了积灰,晃出了微光。 士族当道的时局下,寒门只能依附王室才能有出头的机会,这是普世人的共识。 万家要什么名士找不到,何必舍近求远地用起涪州来的先生? 她看向书童,这傻不愣登净漏话的小子,也是随手拨来办差的吗? *** 书童离开后,正是午时,晌午的日光垂直喷洒而下,晒得院子里一片亮晶晶的。 龙可羡摸了会儿刀,喝了壶茶,实在没什么可磨蹭的了,这才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往屋里走。 一问侍女,那坏东西还在! 侍女恭恭敬敬说:“哥舒公子跑马回来,方才吩咐了放水沐浴。” 龙可羡呆滞片刻:“沐浴?” 她昨夜回来才用过浴房,换下了乱糟糟的衣裳,侍女没得吩咐不会进里边收拾,那阿勒一进去便要看到…… 龙可羡“砰”地推开了房门,一路狂奔直冲浴房。 “吱——” 那扇薄薄的木板向后推开,水汽四面八方裹来,白蒙蒙的湿雾眨眼间就笼住了她。 水池里坐着个人。 “巧了,”阿勒手肘往后架在池壁上,头都没抬,“一道沐浴吗?” 龙可羡硬邦邦地应一句:“不要和你一道沐浴!” “那倒也是,”阿勒无声冷笑,“枕头风都挨不得,若是一道泡了池子,少君的骨头都要软成泥了吧。” “!”这是揪着龙可羡讲过的话来呛她,龙可羡踢一脚地上的衣裳,很不高兴,“我硬得很,不要你费心。” 被咬出两个洞的小衣、洇湿一块的亵裤,都藏在这浴房里,龙可羡磨着脚底往池子边上的架子挪。 “做贼呢,”阿勒懒洋洋地撩着水,把一条布搭在脖子上,“你沐浴时我进不得,我沐浴时你倒是如临无人之地,打量我脾气好,便逮着人欺负吗?我们男人的身子也不是白给看的。” 龙可羡不要跟他费口舌,只信誓旦旦地说:“我拿了衣裳就走,不看你。” “当真?”阿勒肆笑,“先讲好,若是看了又如何?” “你又不是……”池边湿滑,龙可羡走得很慢,闷声应了句,“又不是挂名的花魁,看了能如何。” “懂得还不少,”阿勒冷笑,“强词夺理我不是你对手。再说了,我如今扒得精光,沉在你的地盘里,你要如何还不是你说的算么。北境王独断专行,自来就是一言堂,这事儿我是听惯了的,你要看便看吧。” 一顶顶帽子扣下来,倒砸得龙可羡昏了头,她不解地说:“我没讲要看你啊,这般,你说怎么办,听你的也成。” 阿勒弯了下唇:“我这人,自来讲究个公平正道,你若看了我,便教我看回来,如此谁也不亏。” 龙可羡就要摸到架子了,心里边想着拿了衣裳就跑,哪还能看他半眼,当即答应了:“好。” 两步跨过去,龙可羡扯下挂在面上的外衫,一愣,里边竟是空的。 “找什么呢,落东西了?” 龙可羡没看他,还在低头往外衫里掏着,心不在焉道:“找衣裳。” “是这件儿吗?” 她倏地看过去,阿勒背靠在池壁上,手指头戳进了衣服洞里,正在一下下慢悠悠甩着。 “…………”龙可羡羞愤欲死,“你还给我!” “如今时兴这样式了?”阿勒不但不还,还要把那件小衣抻开,在眼前抖了两下,手指湿漉漉的,划过那两处明显被牙齿碾咬出来的洞,笑了声,“挺别致。” 龙可羡想也不想,扑在地上,一手撑着池壁,一手探上前去夺来:“你不准看!眼睛挖掉!舌头割掉!牙齿敲掉!” 阿勒泡在池子里,有位置的优势,只是轻推了把池壁,人就借力滑出去一臂远,龙可羡扑了个空,手还猛然被攥住了,阿勒使劲儿一拽! “哗啦——” 池子迸开朵巨大的水花,龙可羡还穿着银甲,站在水里沉得很,动作缓慢得像个小铁人。 “讲到落东西,昨夜我做了个梦,”阿勒托着她手臂,“醒来便丢了只兔子,你见着了吗?” 不防他提起这事,龙可羡顿时心虚了,一边抹着脸上的水,一边把眼珠子转开:“不要告诉你。” “丢只兔子就罢了,权当它自个儿跑了,只是那梦奇怪得很。”阿勒步步往前,把她逼到了夹角。 龙可羡目光飘忽,含混道:“哪里奇怪,是个人就会做梦的。” “是吗,我这梦却很不寻常,”阿勒绕着她的发尾,“梦里边有个软乎的精怪,爬我的床,捏我的东西,还要喂我喝水,那水也怪得很,一股奶味儿。” “你们军营里,夜里会出没精怪,专往人床上爬吗?”
第161章 娇气 有精怪吗? 龙可羡被这几个字彻底带偏, 思绪长了脚,开始在想象中奔跑,仿佛连脑门都要顶出两只犄角来了, 仿佛尾椎骨上要延出一截尾巴来了, 仿佛那截尾巴已经在小幅度摆动了。 水雾在水面上缓慢游走, 氤氲成一团, 再丝缕地贴着腰线往上,阿勒觉得她迷迷瞪瞪的样子可爱, 魂飞天外的样子可爱,攥着拳头恨不得把他往下摁的样子更可爱。 于是他凑过去,手掌按在银甲上,含着湿气轻声说:“你好硬。” 龙可羡银甲着身,浑身上下严丝合缝, 阿勒不着寸缕,坦坦荡荡清清爽爽, 两个人就挤在这水池角落, 笼在白蒙蒙的水雾里, 因为三个字交换了一道眼神。 龙可羡立刻别过头。 这种性别倒错的话,从阿勒口中呵出来, 就是极具哥舒特色的娇气,既带着逗弄, 又掺着索求,还有点儿难以言喻的暧昧。 软刀子似的,一寸寸侵刮着龙可羡心防。 这身银甲成了累赘,罩在身上有如火炙, 让她卸也不是,穿也不是, 龙可羡手指一下下磨着掌心,盯着侧方,镇定道:“是很硬。” 可能是那湿雾钻进了她脑中,龙可羡猝不及防抓起阿勒的手,低下脑袋,带着他往肚子上乱戳:“铁打的,摸到了吗?往这里打两拳,你的手骨都要裂掉。” 本质是恐吓,阿勒果然很上道:“明白。” “所以,便不要讲些精怪的浑话了,”龙可羡一鼓作气,“三山军驻在这里,一万个精怪也不敢来。” “嗯……”阿勒拖着尾音,“这般说,当真有这精怪了?” “有!” 心虚过了头,反倒豁出去了。 龙可羡用力扯来小衣,死死攥在手中,对他恶狠狠地说,“三只眼睛六只手的精怪,头是白的脚是蓝的,一口能吞两个你!” 小衣得手,龙可羡毫不犹豫转身,撑着池壁就爬了上去。 “闹精怪啊,那好说,”阿勒倒也没拦,踩着台阶往上走,随手扯了绸布擦拭,“我认识几位大师,都很有道行,收服一两个精怪想必不是难事。” “收服?”龙可羡跺着脚,水珠渗出薄甲甲片的缝隙,滴滴答答成串儿地往下落,她不敢卸甲,只能等水抖完。 水珠沿着阿勒肩胸的肌肉线条蜿蜒下滑,他擦着头发,说:“不错,用只葫芦把那精怪收起来,再撒点儿料,腌个把时辰,放在火上烤个两日两夜,便……” 龙可羡还背对着他,手里捏着小衣不知往哪儿搁。 心一横,干脆塞进了靴筒里,手指头捅着那点缝隙,使劲儿往里怼。 阿勒差点儿乐出声,憋得脸发僵。 龙可羡浑然不知,此刻听他欲言又止,又好奇,又不想显得太上心,便故作放松地说了句:“便如何了?你说。” 阿勒说:“烤烤,便能塞嘴里吃了。” “你不要骗我!”听到这里,龙可羡哪能听不出来,这就是糊弄人呢,她忍不住纠正,“书里都讲了的,精怪根本不能吃,烤烤就化了,会变成股黑烟飘走的。” 塞了小衣,龙可羡手全是湿的,随手扯了块布擦拭,心里边油然而生一种防卫成功的得意。 阿勒语气放轻,带着钩子似的:“黑烟?” “是啊,”龙可羡扭过头,这一扭,一口气差点儿续不上来,那红云从脸颊飞向耳廓,眨眼就蔓延到了胸口,她哽了半晌,憋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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