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道视线在交错的时空里碰撞,撞出了酸涩,阿勒很想她。 “北边情况如何?” 厉天擦着眼睛,以防视线被雨打得模糊,闻言道:“褚门打得越来越凶,那蛮子没有足够粮草,撑不过第二个冬日,必定要在大雪封境之前蓄势猛攻。” 阿勒指腹贴着臂弩:“信递进去了吗?” 厉天说:“咱们姑娘在褚门没有固定营地,常常变阵辗转,似是连几位副将和近侍哨兵都是转阵当日才知道安排,属下估摸着,将此次的信送到了龙宅里。” 刚到北境时,不能泄漏行踪。 一是不欲龙可羡分心,这小崽是听着半点风吹草动便会毫不犹豫奔向阿勒的人,她当时初来乍到,还没有对这片土地产生依恋和责任感,而战争不是简单的排兵布阵,它背后需要这类信仰支撑,她需要剥离阿勒,专注进去,才能做得更好,才能保住性命。 其次,就是阿勒身份敏感,在战时和龙可羡搭得太近不是好事。 阿勒在北境不到一月的时间,便把该铺的路扩出了雏形,他离境匆忙,临走前龙可羡还在前线,他便给龙可羡留了信。 但回信迟迟未至,这很不符合龙可羡性子。 阿勒便继续送,一封封见缝插针地送。 龙可羡为什么没有回信呢? 长夜过半,雨声藏进了潮浪里,穹顶零星地飘着雨丝,密集的火影逐浪而来,锣鼓砸破了寂夜,迸开的火星砸到了阿勒手边。 “咻!” 臂弩淋了血水,变得湿滑不堪,阿勒浑身都湿透了,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手臂和腰腿刀箭伤无数,其余都没有大碍,只是左臂划开了一大道刀伤,他撕了袖子,偏头扎紧了。 天地间战鼓雷鸣,到处都是呼喊高喝声,整座南清城都被恐慌笼罩,守城军只有寥寥两万余众,敌军宛如涌上来的浪潮,攻势日夜不息,而援军却迟迟未至。 “公子,洪通崖边有敌摸上来了,”厉天粗喘着靠过来,“是不是调集外城兵力堵上去?” 阿勒缓出口气,摸了一把加固过的城壕:“开西城门。” 开城门,打巷战。 龙可羡临走之前,把从小到大攒的银子都交给郁青,要他把整座南清城城防重铸一遍,西城就是其中重工改造过的地方。西城民居少,要迁移起来不是难事,里边暗巷弩墙推石道齐备,是关门打狗的最佳地点。 西城涌入数不尽的敌军,犹如开闸泄泥,顷刻就占走了几条主街。 阿勒策马在前,奔袭间手起刀落绝不犹豫。 “砰——” 长/枪从侧方掷来,他勒马急停,在马匹嘶声抬蹄时翻身滚落,反手抬刀,就挡住了压下来的刀剑,阿勒顶着刀剑,推开了围来的敌兵,刀光破开了天穹,连眉眼都浸上了血水,他一步一步杀开条血路,好似天降罗刹。 可淤泥似乎不会停歇,敌军还在一波波地涌进来。 这步棋下得很冒险,胜了就是一劳永逸,反杀叛军,震慑朝廷,若是输了,代价就是龙可羡给他重铸过的城池,是他们一道长大的家。 真傻。 花钱不会花,连花灯都只琢磨着买最便宜的那盏,不买首饰新衣,不捧小唱花伶,得了点金珠全藏起来了。 阿勒头一回见她金库时都沉默了,那哪是金库,分明赶得上州府银库了,他问她是不是要买一座城,她笑眯眯地说是。 没想到真是。 臂弩“铿”地落地,阿勒腿上擦过一记暗箭,他跪在泥沙里,仰头是昏沉的天,掌下是粗糙泥地,他顶开了水囊口,在烈酒入喉后,默念了句什么。 城门缓缓合闭,周遭叛军躁动起来,风很大,带走了那句低语。 *** 龙可羡心神不宁。 低空掠过鸟翼,空气沉闷,雪却迟迟不落。 她趴在草堆里,整片背部都火辣辣的,她捂着左眼,小心探查四周动静。 北境秋日短,这会儿竟然飘了雪,一片两片雪花落在泥泞里,瞬间就化掉了,这是北境的第一场雪,也可能是北境最后一场鏖战。 战况不明朗,先遣军死伤过半,前突营只有五百人幸存,龙可羡自己也在鏖战中伤了一只眼睛,后背还挨了一刀,伤口不深,就是长,再进几寸,就能把她这个人一砍两半。 风轻轻吹着,周遭透着股诡异的安静。新调过来的哨兵叫邹礼,他有些紧张,抱着刀眼都不敢眨,正在这时,龙可羡动了动水囊,听得“叮”一声,他惊得哨子都快丢了出去。 是一枚铜钱。 它随着动作,从龙可羡袖口跌落,砸在石面上,骨碌碌地滚了一臂远。 “是铜板呢少君,”邹礼忙不迭翻身给捡起来,见上边缠着红色丝线,不由扭头说,“缠红绳,是压岁钱吧?我给您收好。” 铜钱回到掌心里,龙可羡拨开细碎枯黄的草叶,是压岁钱吗?她竟然有些想不起来,这是哪年的压岁钱,是谁给的压岁钱。 旷野朔风里,苍鹰旋翼而落,龙可羡握紧了刀柄,仿佛在风声里听到了过去的低语。 “讲点吉祥话来听听。” “先生讲,人要活到,一百岁的,牙齿掉光光,也不怕……和你活到一百岁,就可以了。” “这叫长命百岁,费这劲儿。” 少年的笑声若有似无,像是从天边传回来的,她甩了甩脑袋,觉得有些昏沉, 但下一刻,乍起的鹰唳就划破了寂静,龙可羡握着刀滚出草堆,在风起时放倒了摸到近前的野哨。 战鼓雷鸣,群马在旷野那侧滚滚而来,邹礼咽了口口水,却没有后退半步。 雪越来越大,龙可羡三日不眠不休,眉骨还在滴血,左眼也越来越模糊了,西北方向燃起狼烟,那是敌军正在猛攻的意思,她横刀替邹礼斩断一道流箭,却没有替他挡开袭来的尖刀。 邹礼倒下了。 敌军在减员,身边的将士也在一个接一个倒下,狼烟再度燃起,对方的攻势没有达到预期,只能暂撤保全,剩余的士兵衔尾追去。 龙可羡在收刀时都踉跄了,她张了张唇,忽然有些疲惫,从前以为永远也使不完的气劲已经有了枯竭的迹象。 雪粒融化在眉骨,她觉得刺痛,这痛感很陌生,她下意识地眨了下眼,左腿就受了一击,她闷哼出声,仅剩的右眼也瞥到了逼近的寒芒。 还有个漏网之鱼! 龙可羡迅速翻掌,掷出袖里的铜钱,清脆的兵戈击碰声前后响起,竟然有两道。 风里有卷碎的枯草屑,龙可羡站立不稳,血眼朦胧地,看到不远处似乎站了个人,在稀稀落落的雪色里,看不清脸,那轮廓高挑,既熟悉又陌生的,她琢磨不清,就想揉眼看清是敌还是友,却在抬手时被抱了个满怀。
第170章 重逢 这个拥抱很短, 一触即离。 阴云逼近了地面,草浪间还有战死将士的残影,阿勒粗喘着, 他来得太急, 从一个战场下来, 横跨万里海域, 又奔向了另一个战场。 所幸来得及。 远处追敌的将士回来了,大伙儿围着这处避风坡, 连火也没有点,只是沉默地就着冷水吃行军饼,大家都要在最短时间内补足体力,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敌袭,而阿勒半扛着龙可羡坐到了最里侧。 只是走这几步路, 龙可羡整片后背都湿透了,她坐在柔软的草堆上, 胸口轻微起伏, 手是麻的, 抬也抬不动。 气劲在多次空竭、盈满、空竭、盈满里循环往复,此时经脉已经空滞, 五感钝朽,痛觉也一并回归, 她咽着行军饼,本想摸出药膏子来抹抹,却发现今日这个士兵尤其妥帖。 力道适中,动作麻利, 迅速地处理了她左腿和手肘的伤,在抬手查看她眉骨伤口时, 龙可羡嗅到了股熟悉的味道,她鼻子发痒,偏头避开了,说:“你,好闻。” 说完就有些懊恼,怎么气劲耗空,连讲话也提不起劲儿,她又耷拉下脑袋,拽着枯草不讲话了。 阿勒这就笑了一声,转头拿水囊时,摸了把胡茬子,再看了眼自个破烂的战甲,故意把声音放得很低:“是么,属下倒没有觉得,少君讲讲看,是个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他问了,龙可羡便回想着,摇了摇头:“讲不好,一点点熟悉。” 阿勒顶开水囊口,把干净的绢布打湿了,抬手去擦拭她面上的血污,他动作细致有章法,冰冰凉凉的触感带走了疼痛,药粉洒上来的同时,他又说:“既是熟悉的味道,那必定是见过的,少君不妨再想想。” 那清清爽爽的气息沿着额头下滑,在龙可羡鼻尖萦绕不散,她情不自禁地往前凑了点儿,追着这味道去,而后攥住了指尖,被突如其来的酸涩打得有点手足无措。 怎么会这般? 她见过的士兵数不胜数,没有一个会给她如此复杂的感觉,龙可羡眉骨伤口处理好,眼前笼罩的黑影退开了,龙可羡不由抬起头。 已经入夜了,龙可羡左眼看不见,右眼也模糊,看不到面容,只能沿着虚影描摹出那一点轮廓,她闷闷地说:“看不见。” 阿勒抚过她右眼,没有什么问题,估摸着还是气劲耗空的缘故,他这会儿还没有发现不对劲:“看不见不打紧啊,要不要再闻一闻,说不定闻多了便记起来了。” 龙可羡陡然红了脸,往后瑟缩:“不可以闻的,这般很不检点。” 阿勒不知道该笑该哭,他俯首抬起龙可羡下巴:“龙可羡,你真——”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随之一起凝固下来的还有阿勒的表情,见到人了,上过药了,一颗悬着的心也躺回胸腔了,这会儿终于回过味来。 没道理的。 小崽伤得再重,一时的恍惚是常情,但是没道理过了两刻钟还认不出他,明明从前只要闻着味儿就能毫不犹豫跳上来,他们相伴长大,对彼此都有近乎本能的亲近感。 他突然开始掏匕首割短胡子,又捆起乱糟糟的发,直到露出大半张脸,才摸出火折子,屈掌笼住火。 微弱的光线浮起来。 龙可羡受伤的眼睛因为光线而泛酸,她眨了两下眼,滑了一行泪,抬手给抹掉了。 眼前的这团黑影逐渐被擦拭干净,影影绰绰地倒映在右眼,从眉到鬓,从鼻梁到嘴唇,龙可羡看得出神,轻声说了句。 “你……” 时隔小一年,两个人才重新回到咫尺距离里,一成不变望不到边的潮浪不见了,夕阳西下时昏蒙的南北天际也不见了。 阿勒终于不用再隔着山海眺望远方,他的目光贪婪,一眼也舍不得眨,心里好似热油迸溅,溅得哪哪都是酸痛,他迎着龙可羡目光,声音嘶哑:“我怎么?” 龙可羡觉着见到这个人,就像泡进了一汪热汤泉里,浑身的痛都消失了,有些记忆如同返潮,一波一波地打得她晕乎,呆呆地就说:“你,你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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