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哨兵举着军旗疯跑,重重地一下,将旗杆儿杵进了地里。 军旗“啪”地在风中抽响。 *** 剩余的三山军在清扫战场,点名清册,派快马将战报送往各方。 龙可羡仍旧策马北行,她摘掉了面具,在雪中寻找马匹经过的痕迹,可是天色暗淡,风越疾雪越骤,仅剩的痕迹都被风雪带走了,随之而来的是尖利细碎的沙石,呛进喉咙鼻腔的空气浑浊,龙可羡的脸上也开始出现细小的伤口。 她濒临力竭,攥着掌心里的铜钱,脑海中有道声音在不断重复。 找到他。 找到他。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一并消失的还有本来就稀薄的气劲,龙可羡越来越疲惫了,那是种无力抵抗的衰颓感,浑身的刺痛犹如返潮,一波波地扑在干涸的经络里,她的左腿再也撑不住,整个人朝侧方一歪,扑通跌进了雪地里。 *** 龙可羡在雪中踏上战场,又在雪中一战封疆。 敌军被打回了荒原深处,近十年都不会再有一战之力,战报快马往王都送,北境各处关隘都在有条不紊地开放,而对龙可羡来说,此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一支小队在褚门往北二十里处找到龙可羡时,她半截身子埋在雪中,再迟一刻就要窒息失温而亡。 再睁开眼时,是在一张长榻上。 龙可羡脑中昏沉,她坐起来,拍了拍脑袋,更觉恍惚欲呕了,她遍寻铜钱不着,喊了两声,却没有人应。 回声荡在幽暗的室内。 龙可羡拖着伤腿,摸索着往外走,触到门扇的同时,也听到了外边绑缚的铁锁丁零声。 大雪里离开的人没有再回来,龙可羡被关进了悬戈台。
第171章 悬戈 漆塔沉默地耸立在族地中, 铁链一声声震响,龙可羡坐在地上,一下下推着门, 这具身体还没有恢复, 每推一下都让她喘息不止, 鼻腔里逐渐热起来, 暖热的血滴答落地,一颗颗地洇湿了袍摆。 龙可羡连擦拭的力气都没有, 她阖着眼抵着额,手掌贴住门扇,劲力蓄在掌心,推一下,再蓄一会, 再推一下。 “哗啦。” “我出去。” “哗啦。” “他在等我。” 铁链缚在门扇上,随着推动张狂震响, 龙可羡的呢喃几不可闻, 不知道过了多久, 酸胀的眼皮忽地感受到点钝痛,双眼的阒黑被擦掉一层似的, 变得淡了些,是薄薄的光线从头顶投下来, 落在了她闭合的眼皮上。 天亮了。 她迟钝地反应着,又听见那铁链砸地声,紧接着手中一空,那门自外拉开,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涌进来,抱扶的抱扶, 端药的端药,把龙可羡重新带回了那张长榻。 吕大夫拨开她眼皮,道:“少君左眼受创,积淤未清,此时不宜动作,待积淤排清了方可下榻。” 应话的不是龙可羡,是一道更苍老的声音,伴随着拐杖拄地声响起:“小十六年纪轻,煞性也重,这修养期间还是要听族中爷叔的,把身子养好了,别的都不要多想,吕亭,这药方子是不是轻了些?” “少君体质殊异,药性过重怕适得其反。”吕大夫沉默了会儿,才解释道。 “咚,咚。” 那拐杖拄地声沉闷,一下下砸在吕大夫脊骨上,他面色泛白,改口道:“少君素有隐疾,药量当斟酌着改动,去掉药引,是可行的。” 龙可羡嘴唇翕动,在一来一回的应答之后才艰难地发出声音,她说:“我出去,褚门,带回来。” 周遭陷入寂静,片刻后,族老拄着拐杖,来到她跟前,他略微弯身,说:“褚门战事已了,边线往北之处正在重新固防,小十六不要多思,好好养伤才是正道。” 佝偻扭曲的影子压在龙可羡身上,那又哑又糙的嗓音宛如锯齿,割得龙可羡脑中剧痛,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拍开了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让我出去!带,带回来。” 族老微笑着,满含包容:“小十六伤得不晓事了,吕亭,这是你的失职。” 吕大夫无声地跪在地上。 “不过无妨,”族老话锋一转,拄着木拐走出两步,挡住了天光,“用些药便好了。” 族老揭开药碗盖,随意地拨了拨:“十六血脉驳杂,少时没有人教养,远居外海蛮荒之地,野性难驯。如今顺承天命,得先祖庇佑,加上这帖药,日积月累地抹了她的杂绪,方才累了这赫赫战功,吕亭。” 吕大夫深深地垂首。 “这是我族的荣光,是北境的新王,我将她交予你,莫要让我失望。” 这黑塔聚音,回声绵绵不绝,龙可羡耳边嗡鸣,什么也没听进去,只觉得头皮发紧,脑中像有把钝刀在来回拉凿,她仍旧在嗫嚅着,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话。 “接他,褚门,出去,铜钱。” 族老看过了改好的药方,这才满意地露出了笑,他对待龙可羡极其温和:“十六莫怕,喝了药便会好的。” 龙可羡陷入昏睡,她打赢了战场上的巨斧,没有逃过宗族里的钝刀。 *** 药量加得足,龙可羡昏死四日,第五日醒神,第六日便可摇摇晃晃地下地了,第十日双眼恢复如初。 于是她推开了那扇门,这回没有铁链,只是门外不是她所想的冰天雪地,也不是小院绣楼,更没有莽莽荒原。 而是一座黑塔。 这座黑塔很大,她站在左面一侧,看到中央平地里置着张祭台,上边密密麻麻点着蜡烛,左右环绕的是漆黑的石壁,龙可羡抬起头,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井底,井口盖着簸箕,日光就被切割成细细的一束,她之前待的那地方,就是单搭起来的一间小屋而已。 塔里很空旷,能听见更泛的回音,也能听见侍卫沿着外塔竹梯走上高处的声音,食盒从塔顶小窗降下来,龙可羡坐在台阶上,说:“开门。” 侍卫连回应也不给,锁上了小窗,沿着竹梯往下走,那脚步声隔着厚重的塔壁传进来,龙可羡突然站起来,往前冲了两步,对着石壁猛砸,然而耗空的气劲没有回来,龙可羡砸得手掌血肉模糊,那塔壁也分毫不动。 她掌心攥着铜钱,额头抵在冰凉的石面,恳求般地低语:“开开门,你给开开门,求求你。” 褚门以北的风沙雪泥没有消失,它日日夜夜地刮啸在龙可羡心口,让她哪里都痛。 记忆开始模糊不清,龙可羡忘了很多事,避风坡下被擦拭过的记忆再度蒙尘,她记不起更久远的过往,只能模糊地忆起避风坡下的那粒火,那一声声唤的名字,最后咬在舌尖上的那道触感。 她记得,大雪里还有一个人在等她。 *** 夜里起了风,龙可羡攥着铜钱没有挪过位置,她在这里坐了一日,送食的侍卫觉出不对,报给了族里。 “十六,” 族老的声音带着威严,他用拐杖碰了碰龙可羡手臂,“沉于忧思不是好事,龙家儿女皆要振作担当,你肩上还负着宗族荣光。” 龙可羡抬起头,蜡烛皆熄了,月光惨淡,她看到了族老掺白的胡子,只说:“大雪里还有人没回来,我要带他回来。” 族老却说:“那二百前突手皆已回营。” 龙可羡愣了一下,突然直身,追着问:“他……” 刚一开口,被族老打断,他满不在乎道,“不过折了一名领头的小卒,他带兵诱敌有功,人虽未回得来,也算死得其所了,这是他的荣誉,行赏时予他亲眷妻儿多层封赏就是了。” 没回来。 龙可羡甩着头,试图甩掉那剧烈的痛感,喃喃:“你骗我的,他会回来。” 从这两句话中,族老敏锐地捕捉到其中关键,他弯下了腰,笑眯眯问:“是南域那恶寇吗?” 龙可羡缓慢地皱起了眉:“你不要这样说他。” “从未有船停靠宁蘅港,南域贼寇踏不上北境疆域,十六,你是伤重,糊涂了,”族老语重心长,“不要紧,族里有大夫,有良药,定会治好你。” “我没有病!”龙可羡大声反驳,她一把推掉了烛台,“他在这里,他就在北境!” 青铜九座烛台在地面砸出闷响,像一记重击,打得龙可羡头晕目眩,她眼现重影,跟着呕出了一口血。 族老嫌恶地避开了那血渍,声音浸在嗡鸣回声里:“那么你说,他是谁?” 他是谁?这三个字犹如诅咒,捆死了龙可羡的舌头,她发觉那几个字重如千钧,沉沉地坠在她心底,没法从口中讲出来,她只能说:“昨夜,新雪,他在的……” 族老宽容地抚摸她头顶:“痴儿,不过是幻觉罢了。” 龙可羡掌心里还硌着铜钱,她怔愣着,没有开口。 *** 族里请了老巫在悬戈台作法,要替龙可羡洗去邪祟。 老巫手下重,用的是土法子,她认为通过鞭刑可以抽出附着在魂魄上的邪祟,龙可羡被捆在台柱上,挨了十八鞭。 最后老巫汗流浃背,龙可羡背上鲜血淋漓,一声没吭。 族老没有说话,他远远看着,一双眼睛像是秃鹫,里边有强烈的摧折欲,北境王姓龙,她只能为龙氏所用。 夜里,鞭刑没有继续,汤药如常送来,跟着进入悬戈台的是族里的爷叔婶娘。 龙可羡坐在榻上,看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发出嘈杂声音,每每要睡着时皆会被唤醒,他们七嘴八舌地拉扯着龙可羡的精神。 “北境不曾踏进过外来者,那是妄念,是邪祟,是十恶不赦的枭首。” 不是的…… “他趁人之危,不安好心,只想操控了你为他所用。” 不是的…… “他将你弃在此地,可曾过问?不曾!他连一封信也没有回给你。” 不是的…… “你是龙氏遗珠,站在父辈的肩上,承着宗族的荣光,理应全心效命,弃了他,你便是北境王。” 龙可羡说不出话,这场不眠不休的鞭笞持续了五个日夜,她被围堵在这里,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每当她要闭上眼的时候,都会被一只手拽回来。 少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于是他们剑走偏锋,用更钝更磨人的方式撕扯着龙可羡,他们喋喋不休,用语重心长的、怒喝唾骂的言语向龙可羡倾泻而去。 这辈子没有人跟她讲过这么多话,每当龙可羡想要反驳,耳边的絮叨就犹如附骨之蛆,让她头痛不止,思绪都碎成了破絮。 他们很聪明,句句要龙可羡回应,若是龙可羡答得不对,他们便会一遍遍重复,直到龙可羡答对。 “你小的时候,就住在婶子的院里,院里有棵那么大的树,婶子还予你吃穿,可还记得?” “记得。” “你那么点儿大,就会欺负族学里的哥哥姐姐,挨了罚是不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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