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沉默不语,那样灵光的一颗脑袋在此刻也确实转不动了。 不料龙可羡忽地伸手,在他面颊戳了两戳,接着把自己手指头翻来覆去地看,嘟囔道:“梦里,也能戳到的。” “…………龙可羡,” 阿勒收了火折子,以免在夜里引起敌哨注意,再蹲下来时神情凝重,“战时磕过脑袋吗?” 龙可羡甩了甩脑袋,纳闷:“没坏啊。” 阿勒低下头去:“我是谁?” “哥哥。” 字正腔圆两个字,讲出来的那瞬间阿勒踏实了,龙可羡如梦初醒了,她蹭地想跳起来,幸而被阿勒按住了肩,侧边休憩的士兵转眼看过来,阿勒摇了摇手里的药瓶,示意是在上药,便挪了两个身位,避进漆黑的凹面里。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对视,阿勒突然低头下去,与她额对额地磕了一下,叫她名字:“龙可羡。” 碰撞是真实的,温度是真实的,连摁在肩上的力度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那些在漫长等待里,在药汤作用下已经褪色的记忆遽然回扑,龙可羡慌张又笨拙地,去碰他的面颊,去碰他的眼睛,去嗅他的味道,忙活了整整十息,才费力地睁开右眼去看他。 想说点什么,舌头却突然打了架,嗫嚅半晌才含糊地说了两个字:“阿勒?” “龙可羡。” “哥哥。” “龙可羡。” “阿勒。” “龙可羡。” “哥舒策。” 阴云压低了草浪,旷野里回荡着长风,这处土坡仿佛隔世的净土,微弱的光线消失了,他们依偎在这里,像是在说悄悄话。 你一句我一句的,在咫尺的距离里叫对方的名字,再从一声声回答中得以确认,分别太久,重逢仓促,龙可羡需要一遍遍重复的回答,才能打散过往无数个日夜里的等待和想念。 龙可羡的视线始终追着那点晕影不放,她忽然探身过去,亲到了阿勒嘴角,接着一下下把他唇面舔湿,唯恐来不及似的,唯恐阿勒下一刻便要消失似的,亲得又急又莽。 阿勒笑起来:“有些事情,久不做便是要生疏的,龙可羡,我牙都要教你磕下来了。” 龙可羡闷头往他怀里栽:“又下雪了。” 她北上时大雪纷飞,等过了枝头挤出的嫩芽儿,等过了闷热的雷雨,等过了萧瑟的原野,又等到了新雪落下,你才来。 “是不是等得久了?”阿勒把下巴挨在她头顶。 龙可羡点头:“一个春天,一个夏天,一个秋天,但是没关系的,你来就没关系了。” 傻小崽。 “我就在这里的,”阿勒垂着眼,“你第一次领兵,第一次提刀,我都看见了,你做得这样好,英勇骁悍所向披靡,很是威风!” 龙可羡眼眶湿湿的,贴着他胸口冷甲:“没有这样好,北境还是死了许多人,我皆没有办法……” “谁教得你妄自菲薄,”阿勒突然卡住她双颊,抬起她的脸,“褚门战域延至几城几县?涉战将士百姓多少?” 龙可羡对每封军报都烂熟于心:“原是九城二十八县,涉战八十万。” “如今呢?”阿勒再问。 龙可羡揪着草屑:“城县固防,流离的百姓都归置在战线以外了,敌军被驱赶至褚门以外,这两月都在打伏击,便是要将他们引到獒山下全歼。” “这便是了,”阿勒声音缓下来,“跟前就剩一道坎儿,跨过去就是山河太平,我与你一起。” “一起?” “一起。” 阿勒嘴唇贴在她眼皮,他不说过往如何艰难地打进北境,如何倾斜资源在北境穿针引线让龙可羡走得更顺,如何用自己的法子为龙可羡兜底,也不说南北奔波的坎坷。 见到龙可羡的第一眼。 这其中的艰辛苦涩都不值一提了。 龙可羡怔怔地问:“打完仗,能不能回家?” “能啊,我们回家,”阿勒贴着她指沿,“你的猫,你的马,都养得好好儿的,我有许多话要讲给你,有许多要紧的事要教给你,我们回家去,桩桩件件都要做的。” 龙可羡还想说什么,掌心就是一沉,阿勒磨着指缝挤了进来,他低头,用力地亲在了龙可羡唇角,紧跟着是咬,舌尖扫过上颚,又贴着齿面滑动,最后和她的绞在一起。 他不温柔。 因为是日思夜想的人,因为是生死攸关的战场,所以亲起来毫不留情,要用最激烈最直白的方式表达思念。 山影叠势,避风坡下的战士们都枕着兵戈,沉默地望着阴沉天穹,这场仗打得太久,久得他们忘记了阡陌里的勃勃生机,忘记了稚儿啼哭,他们抚摸着藏在紧要处的平安符和信物,等着天亮后的最后一战。 风滚着草,在平地里团起了一颗颗球,龙可羡靠着阿勒,舍不得睡,可连日疲惫和药劲儿一并涌上来,她把阿勒手指攥得很紧,在低喃里睡着了。 阿勒把她下巴固定好,顺带着将后背那道刀伤处理过,再垫了块干爽的帕子进去,趁着夜色走出了避风坡。 巡卫正在轮替,阿勒放下了发,戴上头盔,看到不远处有两个士兵蹲着低语,他招手唤来其中一个:“左近战域的将士何时能聚集过来?” 那小兵说:“最晚寅时。” 阿勒接了片雪,望向天色:“敌方第二波攻势寅时之前必会到,否则下雪之后,他们的踪迹就再难隐藏,我们等不到寅时。” 小兵挠着头:“敌袭也不怕嘛,我们有少君。” 少君不打败仗,这是三山军的共识。 阿勒沉默了会儿:“少君命我领二百前突手绕西北方向突袭,将敌方沿着獒山遛到褚门以北,届时大军压进,即可形成包抄。” “这般不是,”小兵愣住了,“这般不是送死么?进了褚门哪里还有回来的?” 草浪再度叠晃而响,风龙长驱直入,越来越多雪花落在阿勒鬓角,他望着避风坡里的某一处,似乎说了句什么话,可顷刻就被风带走了。 *** 雪化在颊边,凉凉的,龙可羡瞬间就惊醒了。 子时刚过,天黑麻麻的,将士们抱刀挤在枯草堆里,避风坡里一片安静,她站起来,敲了下左膝,又把脚踩实了,发觉伤口包扎得很好,没有影响走动,而耗空的气劲也已经回了八成,她踩着枯草走出去,招来巡卫。 “鹰动了吗?” 巡卫拢手鸣哨,远处接二连三传来长短不一的回应,他摇头:“没有。” 这与龙可羡的预判有出入,她伸手去摸叠雪弯刀,忽然感觉到小兜里多了点分量,正要去掏,又听巡卫说。 “二营来的那位兄弟,已经领着两百前途手绕西北方向去了,少君,若是袭扰成功,咱们只需扛住第二波攻势,等大军汇集便能把这群白蛮子围起来,像兜袋那般,一系,”巡卫比了个扎紧的手势,“关门打狗。” 而龙可羡手指头突然摸到了个硬物。 就像道闸门骤然开启,一些零碎的记忆开始快速回闪,模糊的晕影,熟悉的味道,温热的触感,都在全方位裹袭她,龙可羡张了张唇,第一下没发出声音。 第二下才问出来:“他去了哪里?” 巡卫道:“绕西北往獒山去,如今应当已经到了褚门边界。” 雪粒扑面而来,打得巡卫抬臂蒙眼,一刻钟后,避风坡下的将士们整装肃列,他们要放弃伏击,在敌袭来临前绕后收割。 龙可羡迅速吃掉了行军饼,翻身上马,让方才那巡卫跟在边上,“你叫,”她改了措辞,“你姓什么?” “属下姓尤。” 漆夜里,碎雪纷飞,草浪贴着阴云咆哮翻腾,龙可羡掌心里硌着那枚掷出去的铜钱。 阿勒把它捡回来,搁在了她兜里。 *** 这场新雪来势缓,却很持久,天亮之后,整片战域都盖了层白毯,举目皆是苍茫的雪雾,马蹄和脚印在这样的雪地里藏不住。 龙可羡侧抄到了褚门西北部,她在这里发现了袭击的痕迹,沿着痕迹一路向北,在午时与各军汇合,对敌方主力形成了完整的包夹之势。 这场仗打得很难。 一方是困兽的最后一击,一方是胜利的最后一战。 但没有人后退,兵戈在这里擦碰出火星,无数的士兵倒下去,鲜血染红了新雪,三山军都杀红了眼,在这漫长的时间里积蓄的仇恨一泻而出。 他们守卫的是山河,也是阡陌后的炊烟和稚儿的笑闹。 龙可羡在马匹突进时不闪不避,叠雪弯刀的硬度无可匹敌,所过之处连枪斧都要开裂坠地,没人能挡得住少君的刀锋。 叠雪弯刀劈开了一道圈,刀影还残留在天光里,侧边就破开了一道尖啸,龙可羡侧滚下马,提刀正面迎上。 刀斧相击。 在荡开的风浪里,龙可羡扎紧的发落下一缕。 来人像只棕熊,没有戴头盔,半张脸都挂着乱糟糟的胡须,眼下沟壑黑深,眉骨挂不住皮子,顺着眼眶耷拉下来,阴狠地盯着龙可羡。 “北境王。” 刀锋贴着斧面划下去,发出刺耳的声响,龙可羡抬了抬下巴,搓掉虎口的血,没应声。 “你杀掉了我的兄弟和前辈,阻挡了我族南下的脚步,白凫族花费数十年才迈过雪峰,来到褚门边境,”他是白凫军里仅剩的将领,他知道这场筹谋已久的战争已经落败,但他很平静,绕着龙可羡缓步而行,“今日我们止步于此,却不会认命,北境数百年出一个你,白凫族里还有英勇的儿郎,你离境的那日,就是白凫族卷土重来之时。” 此消彼长,这个道理亘古不变。 可龙可羡不会想未来,她站在风雪中,只看得到现在:“你不要认命,你的命我会留下。” 她为这一日已经做了数月准备,蓄起的力不会空打,她要打赢这场仗,她要带回雪里离开的那个人,再跟他一起回家。 风浪再度爆开。 百斤重的巨斧横劈而来,龙可羡抬刀顶上去,眨眼间就缠斗在了一起,两边都以力道见长,但龙可羡胜在灵活,爆发性强,叠雪弯刀在密集的攻势里发出长鸣声。 龙可羡左眼已盲,右眼朦胧,但她凭借着直觉在刀锋间游走。 三山军积累了数百日的怨恨在这场仗里彻底爆发,他们嘶吼着挥泪洒血,把来犯者推回了褚门以北,他们又默契地合拢围剿,堵死了敌军溃逃的每一条生路。 一年以前,龙可羡还不认得这些人,一年以后,他们为着同一个方向挥刀上前。 他们没有名字,在这里昙花一现,他们也共用一个名字,在这里万古长存。 “轰!” 龙可羡后撤几步,敌方仅剩的将领轰然倒下,溅起的雪雾迷眼,短暂的寂静后,哽咽嚎啕和大笑声一同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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