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骄矜 弦月还没有移过几寸, 一些模糊的片段和声音已经在脑中奔腾而过,冲击力强劲,余波绵长。 记忆就像被揉皱的纸再度抻平了, 哪怕隔着起伏和沟壑, 彼此之间还没有看得那么明晰, 但情绪也已经能够顺着和缓的坡度涓涓流淌。 鼻酸。 阿勒悠哉地随着风尾走, 把一张张画纸拣起来,叠在手中, 看一张,啧一声,看一张,摇个头,真的很嫌弃了, 他不明白龙可羡那好好一双手,怎么就能给他画得眼歪鼻子斜。 偶尔看到合心意的, 还得挑三拣四一番, 恨不得揽镜自视, 而后很勉强地卷起来收在袖中,在草堆里捡起最后一张时, 衣摆就被拽住了,他走一步, 龙可羡默不作声跟一步,阿勒连头也没回,只说:“凭借你我如今的普通关系,离得这般近, 不太妥当吧。” 龙可羡嗡声儿说:“妥当的。” 阿勒把画纸都捡齐了,带着她沿着来路往外走, 及膝的荒草丛中前后叠着两道影子, 龙可羡亦步亦趋拽着他一边袖管。 阿勒不主动,也没拒绝,把欲拒还迎那套玩儿得很顺溜:“哪里妥当了,你是北境王,我是南域寇,在这月黑风高夜里私闯荒宅,本来就不够矜持,你这般拽着我……” 龙可羡悄悄儿竖起耳朵,等他往下边讲,拽着他怎么了,难不成是要甩开她了吗?还是被她先前的态度戳伤了心吗? 她这般等着,不料阿勒猛一回头。 冷霜样的月色下,朔风一卷一卷地刮着,荒草如潮拍打在膝盖上,龙可羡正胡思乱想着,猝不及防就对上了阿勒半笑不笑的眼神,她心虚地挪开了目光,小声说:“拽着你,偏要拽着你。” 阿勒转回了头,接着往前走,俩人翻墙而出,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巷弄里,月光斜斜地打在肩身,偶尔窜过两只猫。 阿勒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指头:“就这点出息吗?仅仅拽着袖管能解什么瘾?” 嗯?龙可羡不明白,偏头把他看着。 阿勒豁出去了似的:“我看那些贼心勃勃之人皆是牵了手,不管不顾就要带家去,管他什么约法三章,管他什么普通关系,管他什么立场是非,先快活了再说,莫非北境王还没有这等魄力吗?” 这一串掷地有声的质问下来,龙可羡懵了神,慌不迭应了声:“牵,牵的啊。” 这就紧紧地把他牵住了。 阿勒冷酷地哼声。 孤守寒窑数载,终于苦尽甘来,这小子开始骄矜了。 *** 贵妃巷里的老宅一行,十成十是个圈套,怎么这般巧,那些画就藏在老宅当中,偏偏被耳聪鼻灵的龙可羡嗅到了。 但龙可羡和阿勒皆没有对这圈套有任何评判,自从进了王都,三步一个套,五步一个圈,这里人人皆有盘算,王都天顶覆的不是雪云,是罗织而成的蛛网。 随着几场大雪纷至,王都进入了最为忙碌的年尾时刻。 街上吆喝着佛花和兰芽儿,炊烟酒雾里,顶着虎头帽的小童在帆幌下钻来躲去,各家登门串户地互相送着糕团与红撒子。 街上的雪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扫,上边密密麻麻地叠着马车轱辘印,临近冬至,掌管要塞重城的属官们皆要归都述职了。 “属官们各回各家,说是骊王一个都没见,昨儿夜里太医来来往往,把寝宫的门槛儿都要踏烂了。” 厉天磕着南瓜籽儿,蹲在台阶前和尤副将闲唠,他消息广,前两年潜入北境那会儿,就在祈国上下埋了不少钉子,跟春种秋收一样,如今正好是启用的时候。 尤副将从他手里薅了一把,啃也不啃,连壳嚼着说:“不该啊,早先在封地,那般荒僻苦寒之地,都没听说他生过大病,怎么一入都,坐了几日九重王座就把身子骨给折腾坏了。” 厉天磕得很讲究,要把薄薄的南瓜籽皮磕下来,搁到专门的小簸箕里,这讲究劲儿,都是跟公子学来的。 “德不配位呗,有人坐上那位置,敢向苍天讨万岁,有人沾了一屁股,就要毁身又折寿,都是命呐。” “刚消停一年,若再来一出金殿染血之乱,王都也得损伤元气,于民无益啊。”尤副将近日春风满面,连粗硬糟乱的头发丝儿都用油篦齐整了,日日拴着那条镶金大腰带,不像个精干的副将,倒像哪间商行里的大掌柜。 尤副将说罢起了身,看见廊角一道影子闪过,跟着就窜出了两步。 厉天忙搂着自己的簸箕,扬声道:“哪儿去,晚间宫里不去啦?” 尤副将摆手,“今日不当差!” *** 冬至日进宫总是要堵上一会儿的,御街东侧正在念长赦册子,每年这日要特赦囚犯,此刻逢德台前沾满寒衣罪人,听着念祷官口中唱出道名字,便有小吏提了人上前,替他洒水簪花,再疏枷放归,逢德台上聚集百官,正在饮茶细谈。 龙可羡策马经过御街,在这里放慢了速度,余蔚跟在一旁,道:“今日郊坛祭礼,都是太傅和司礼官领着小皇子顺下来的,当时,礼部和内庭副领起了争执,为的是小皇子今日所着衣袍。” 巡卫前来接走缰绳,牵着两人的马往前慢慢踱过这段人流密集之处。 余蔚噤声,朝龙可羡比了个口型:衮冕。 本朝未立太子,皇子只得一个,骊王对这个儿子态度微妙,既算不上悉心教养,也绝没有私心打压,防范和重视矛盾地重合,让这个小皇子在宫中的日子过得一直算不上好。 小皇子真正从幕后拎到台前,还是月前为宁贵妃求的那次情,不论士族还是涪州寒门,都对这位年弱的皇子称赞有佳,故而这次骊王病重,王族中出面主持祭礼的正是他。 问题就出在这套衮冕上,这是太子才能着的衣袍。 衮冕着身,背后得有内阁点头,礼部定样,再由内庭锦绫司和繁绣司着手,试想如今骊王病重,尚未立嗣,小皇子今日往祭坛上一站,立刻就有骊王病危,拟诏传位的风声了。 龙可羡没说什么,她透过乌泱泱的人潮望向宫门,宫墙上横着抹灰云,一道日轮半隐半现,她印象中,王都的天总是这般要明不明的。 穿过逢德台,马儿颠跑起来,不多会儿就到了宫门前,龙可羡翻身下马,落地的一刹那,小腹里酸软一片,像盛满了什么东西。 内侍小跑着上前来接马鞭,龙可羡往宫门探了眼,欲言又止地看着内侍,刚要开口,侧旁青石道突然传来阵马蹄声。 灰蒙蒙的天色里,一架马车由远及近驶来,内侍提着宫灯,花红水绿地涌向那处,殷勤的问安声里,龙可羡扭过头,正看到阿勒披着件墨黑大氅,低头跟人说话,他头发全束起来,戴了只紫金冠,肤色也白回来稍许,那糙野劲儿就敛干净了,显出冷峻的眉眼轮廓,一眼扫来,能杀得百花失色。 龙可羡就看了一眼,就如同冷水滴进滚油里,噼里啪啦地炸得浑身哪里都酸,她默默地挪开目光,觉得腰间掐痕在隐隐烧起。 私宴两人同行,在宫中却把立场竖得分明,连座次都依照宫里的规矩,隔得远远儿的。 可是阿勒不高兴,他把着酒杯,把臂靠在扶手上,和海务司的大人说着明年规划,不动声色瞟向斜对角,看龙可羡一会儿和左手边封殊打过招呼,一会儿和右手边万壑松讲两句话,他唇边挂的笑越来越深。 冬至宫宴上,骊王仍旧抱恙未至,只遣内侍唱礼,唱过礼后,举座皆朝东肃立,殿外鸣角,九九八十一声后,礼廷卫握着丹珠拂子的鼓槌敲击,三声毕,小皇子坐在主座,请诸卿饮尽三盏御酒。 这就算礼毕了。 大伙儿归位,在觥筹交错间轻谈。 龙可羡在看小皇子,他年纪轻,却有些少年老成的意思,循规蹈矩,一言一行就像太傅拿标尺刻出来的一般,说不出错儿,也没有出挑的地方。 她看了片刻,便把目光挪到了侧后方的龙清宁身上,视线如水交汇,泛不起波澜。 接下去吃什么都没滋味儿,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把跟前的花生摆来摆去,挨过两刻钟,有朝官随内侍离殿,龙可羡本也想着走,却见那正中殿门徐徐开启,两排内侍提灯侧立,台阶前显出道人影,朝服规整,垂十二旒。 小皇子脸色煞白,仿佛只凭一件朝服,就被轻易地压制了。 周遭陷入寂静。 骊王逆着天光缓步入内,身后是佩刀肃立的廷卫。 他脸上看不出病容,抬了下手,身后殿门重新合上,带起的风把宫灯吹灭了几盏,只剩佩刀寒光闪烁。
第175章 诛心 重病的君王突然而至, 唱礼内侍没有通传,殿中剩余的臣子仿佛也跟着慢了半步。 前者要故弄玄虚,用寒刀冷剑营造出危险临近的错觉, 若有按捺不住被吓得举刀相抗的, 正好当庭拿下, 于理于法都说得过去。 后者偏偏不好吓唬, 都是在官场中摸爬滚打起来的,你骊王还在封地吃着糠咽菜肖想王位时, 他们已经手握重权结成了同盟,在大祈朝局里呼风唤雨。 烛火扑朔,灯影无声地摇晃着,殿中落针可闻,各种眼神暗自交递。 两三息的沉默后, 不知从哪儿发出道酒杯落桌的轻微磕声,就像投入静湖的石子, 涟漪荡开, 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大伙儿起身行礼。 弯身时, 龙可羡朝阿勒座次看了一眼,他拇指沾着新鲜的酒液, 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只是随意地把拇指挨在下唇, 偏头蹭掉了酒。 动作轻微,一闪而过,龙可羡吸了口气,耳根发烫。 骊王站在主座前, 并不急于落座,而是挂上了一贯的笑容, 将殿内环视一圈,从容道:“诸卿免礼。” *** 这会儿真走不得了。 骊王一来,歌舞尽退,大伙儿虽还轻谈着,但都没了之前的轻松模样,最拘谨的还属小皇子。 “彧儿是长大了,”骊王满面慈祥,把小皇子召至身边,“今日祭礼进退得宜,做得很妥当。” 小皇子略微侧身,垂首道:“儿臣驽钝,不及父王教导之万一。” 这殿中座次本就遵照祖制,骊王不来,首座就得空置,一应礼盘酒水不可少,小皇子即便代君行祭礼,也不能越矩往王位上挨,只能坐在下首第三座的位置上。 但今日这座次排得怪,竟然在首座边上给支了张小几,只比首座挨两寸,略微倾斜了角度摆放,若是不仔细看,真像从首座延出了个位置给小皇子。 怪不得小孩儿如坐针毡。 骊王完全没在意他的窘迫局促,轻抚着他手背:“是太傅与阁老们费心了,朕病体难支,在礼数上的规诲多少有些疏漏了。” 这话含沙射影,瞄准的是小皇子这身衮冕,实际上却把阁老和礼部纳进了射程范围内。 老狐狸们都稳得很,齐阁老和首辅万渠亭座次靠前,听都听到了话尾,却只互相把酒言欢,谈着风物,说着河山,连眼风也不曾朝首座飘过分毫,只要骊王没有指名道姓,他们绝不往刀口上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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