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小皇子惴惴不安:“儿臣有错,请父王训示。” 这头垂的,几乎要把脑袋夹到前胸去了,恭敬得过了头,反倒显出怯懦瑟缩来,和今日祭坛上落落大方的样子真是天壤之别。 阿勒饶有兴致地把他看了一眼,这夹缝里长大的小崽子,懂事儿得过头了。 不料骊王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吾儿何错之有。” 小皇子若有错,那连带着错的就是他身后的太傅,是悉心教导的阁老,甚至是今日祭坛上的大小官吏,骊王根本没想揪着此事不放,他朗笑过后,内侍从提来的食盒里斟出热茶,他慢慢地喝了两口。 再放杯时,神色已经不如之前平和,眉眼夹着阴郁之色,看向小皇子,又是懊悔又是忿恨地说:“彧儿年弱,好比幼苗生长之际,既要良师辅佐,也需慈母教养,朕即位以来,受奸人蒙蔽,毁乱纲常,祸及子孙,思及此,便觉得愧对兄长。” 说到最后,便几乎要掩面而泣。 纲常是伦/理纲常,骊王纳兄妻为妃,毁之,子孙是骊王之子,他将小皇子交给龙清宁抚养,祸之。反推回去,是受哪位奸人蒙蔽,答案呼之欲出。 龙清宁端庄静娴,恍若未闻。 而龙可羡“咔嚓咔嚓”捏碎了满桌花生壳,恶狠狠地瞪着骊王,看着像下一刻就要起身拔刀的样儿。 “少君,”千钧一发之际,万壑松转身替她满上一杯清茶,看着那些碎壳,含笑道,“质库司从箩城收来的各色果子,用旧方子炒了,味道好,壳却干硬,小心划了指头。” 就着斟茶的动作,万壑松化掉了龙可羡起身的势头,后边随侍的余蔚松一口气。 阿勒往椅背靠,不咸不淡地说:“六爷对西六城知之甚深,是打算明年顶了兄长位置外派吗?” 万壑松道:“万某才疏学浅,哪里够资格掌领一方,不过平时久居乡野,爱捣鼓些花果蔬食。” 阿勒笑了笑:“大材小用啊。” 万壑松道:“人各有志。” 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几句,看着挺和气,却实打实地阻了骊王的话头,他举杯小口润着喉,余光往万壑松身上瞥去,看起来像是犹豫了,当他余光收回,看到孱弱的幼子频频往贵妃处看时,心再度狠下来。 “来人!”骊王骤然发声。 屋内的轻声细语消失了,那块和乐融融的虚假幕布被这声喝令彻底揭开,不论骊王是真病还是假病,他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 在座诸人都没有轻举妄动。 门口持刀而立的廷卫应声而出,不到片刻,便压着一名内侍进到殿中,那内侍蓬头垢面,浑身都是受过刑的样子,双腿像灌了米的麻袋,被一路拖行到正中,便连站也站不住了,扑通地趴了下去。 骊王起身,缓慢地走到桌前:“今冬雪来得早,各地皆有雪灾,这是天降异象,朕夙夜难安,唯恐是己身未能持礼,惹怒了天公,才降此灾祸警醒朕,然!” 杯盏砸裂在地,迸开的碎瓷划破了内侍的肩膀。 骊王满面痛怒:“在朕斋醮祈福时,王兄托梦于朕,梦中,王兄痛哭不止,直言愧对先祖,本该为我大祈朝纲再尽心两年,却不料被奸人所祸,受毒侵体,这才含恨西去。” “陛下,”封殊面色沉静,和慷慨陈词的骊王形成了鲜明对比,“先王饮食起居皆由内庭司主理,可是这奸人动的手脚?” “话不是这样讲,”万渠亭捋着胡须,笑眯眯给打断了,“先王沉迷丹道,后几年身子已经败坏了,再说了,先王驾崩之时,陛下不也在场吗?” 这话诛心。 骊王本来就背着弑君弑兄的名声,至今都被捏作把柄,他要从这里切入,势必得挨人戳几下脊梁骨。 封殊看了眼首辅大人,往后一靠,没再插话。 “先王虽浸丹毒,却绝不妨碍性命,”他稳了稳,气势更盛了,直指殿中软成一滩的内侍,“冯企!先王饮食起居素来由你掌管,你摘不掉干系!” 廷卫垂首奉上一纸供词,骊王抬指,教传下去给首辅大人过目。 “这是昨儿连夜审出来的供词,冯企在衡枢二十三至衡枢三十八年皆于质库司任职,衡枢三十八年冬,先王金口玉言,赏了他织金斗牛蟒衣,调到内廷侍奉先王饮食,次年,先王开始频繁宣召太医进宫,身子每况愈下。” 衡枢三十八年,就是龙清宁入宫为妃的时候,明的暗的线索直指龙清宁,连几位阁老都忍不住朝她望过去,龙清宁八风不动。 供词传下来,万渠亭看了两眼,便交给了万壑松,龙可羡就在左旁,瞥眼就看着了,万壑松也不瞒她,铺在左侧与她同看。 阿勒哼出道气音。 龙可羡这会儿心急,看得囫囵,匆匆地略过了内侍如何在饮食中添药,如何与宫外药行私下往来,如何收受银两这些细节,只一目十行地来到下方,找到宁妃二字,果然,这就要开始攀咬了。 她把供词推回去:“一份供词就能给人定罪吗?说不定是屈打成招。” 骊王放了杯子,把那喉咙的灼烧感压下去,他今日强撑精神,在杯里下了猛药,时不时就要续一口气。 “戕害先王之名,一份供词不够,便挖当年涉事内侍和药行!但这些不过是旁人手中刀罢了,真正要追究的是幕后黑手!” 宫外大赦将毕,角声逐次炸响,沿着长街阵鸣,千家万户都在撒黄栀迎冬,殿内气氛肃杀,在铿锵的举证过后,骊王倏然转向身后,看着陷入阴影的龙清宁,突兀地扯了一道笑。 “阿宁,王兄迫你身侍二夫,又降你原夫官职,将他贬到那荒远之地糟蹋,继而强逼你入宫为妃,你心怀怨恨,你敢认吗?” 骊王的身躯挡住了烛火,龙清宁身上半明半暗,她还以一笑,甚至没有起身福礼:“臣妾认。” “连怨也不能怨吗!”龙可羡拍桌,“你们宫里规矩这样大,见到一个君王就要笑脸相迎吗!财神爷也没有这样霸道的!” 骊王仰面长笑,他笑得癫狂,连口鼻间都溅出了零星的血,抬手拭去后,在鼻下唇边延出了一道长长的血迹,看起来尤其瘆人。 小皇子惊惧不安,往后退了半步,跌坐在地上,“父,父王。” “你心怀怨恨,心怀怨恨,”骊王呛起了咳嗽,他咬着这四个字,看向龙清宁的眼里怨毒又阴狠,“故而指使内侍,在日积月累间戕害王兄,甚至连他的最后一程,都是你亲自送的,你敢认吗?” 小皇子震惊地看向后方,龙清宁仍旧纹丝不动:“臣妾认。” “认,你认……”骊王扑上前去,袍摆拖着残血,宛如爬在地上的追命索,追着他往前蔓延,他扑到龙清宁跟前,扯起了她手腕,“你擅烹饪汤药,这半年来,故技重施,将毒下在了汤药间诱我服下,你敢不敢……敢不敢认!” 龙清宁被拽得晃了一下,她温顺道:“陛下为夫纲,为天常,陛下所说,臣妾没有不认的。” “你不要逼她!”龙可羡早忍不住了,掀桌而起,在满地狼藉里疾冲上前。 “少……”万壑松呆了,他哪见过姑娘家如此矫健的身手,想拦的,却眼睁睁看着那道影子飘过去了,他提起口气,在看到对座拦出的手时,又松了下去,心绪起伏之下,奇怪地,又泛起点儿异样的酸楚来。 阿勒捞着龙可羡那截腰,把人摁在位置上,周遭廷卫已经拔刀了,这会儿若是动手,打赢都没用,日后就是个要命的把柄,随时都会被内阁这些老狐狸提起来清算。 龙可羡不管的。 权衡利弊、忍辱负重那就不是龙可羡了,她将自己千锤百炼,站到了武道巅峰,修的就是“凭心”二字,她捣了阿勒一拳,“你别拉我!” “是谁教得你如此重情义?” 不知何时,骊王站到了身后,他居高而立,在剧烈的情绪起伏之后已经显露出了颓态,只有双眼仍旧阴毒狠戾:“是阿宁吗?她把你教得像条指哪打哪的狗,就没有告诉过你,她在你身上安的那些心思?” 龙可羡冷漠地瞪回去:“人心都有七窍,想得多点,想得少点,都是常见的事,安心思又如何了,反正安不到你身上。” “不如何,不过是在你幼时,便哄你进族学让人欺辱,哄你进演兵林让你风餐露宿,再卖了你的行踪让你被擒入狱,最终连生母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她对自己狠,对你自然也不在话下,你真当她有心吗?荒唐!” “胡说!”龙可羡甩开阿勒,一字一句说,“我不信你。” 骊王一点也不恼,他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说:“北境龙氏嫡脉是怎么死在褚门的?是她通敌!你是如何被药得几近痴傻的?是她冷眼旁观,纵容龙氏对你下手,她要你忠心,最好只对她一人死心塌地……” 他起身,用一种诡异的怜悯眼神看她:“你是不是还要替她担了弑君的名声?痴儿!你与她讲情意,她只与你算得失!” 讲到弑君之罪,在座只有龙可羡和骊王沾的脏水最多,谁都以为骊王要借此清算龙清宁,必定要连带龙可羡一道算进去。 但他没想拉龙可羡下水。 她背后的水太深也太黑,就方才那阵不起眼的几句话,就能看出万壑松不是曲意逢迎,阿勒也没有捏酸吃醋,只是在言辞间把龙可羡围了起来,那就是明显的站队。 骊王没想给自己竖敌太多,反过来讲,只要击溃一个龙清宁,连带着龙可羡也要受到重创。 谁重情,谁先死。 就连北境王也不能例外。
第176章 软肋 骊王的话讲得很轻, 却都是奔着要害来的。 那一个个字仿佛落进龙可羡的胃里,成了籽,在瞬间激长成带刺的藤蔓, 挣扎着要往外涌去。 龙可羡茫然地转头, 去看骊王身后的龙清宁, 而龙清宁多聪明, 只要这一道眼神,就能猜出骊王抖落了什么事。 对视的第二息, 龙清宁原本无懈可击的面容终于出现了裂痕,她嘴唇翕动,似乎要说些什么,最后却沉默地错开了目光。 于是龙可羡懂了。 先时还很不服气,随时都有可能从阿勒手底下冲出去的身子软下来, 乖驯地坐在小桌前。 垂着眼。 就像脊骨从肉里面塌了一角,连那股盛气凌人的劲儿也被挫灭了。 就在这时, 殿门骤开, 训练有素的廷卫有序地灌进来, 寒风簌簌,搅得殿里烛火不安地跳动, 所有人都笼罩在明灭不定的光影里。 但是没有人动。 那些老狐狸们看得门儿清,今夜他们只是看客。 骊王先以礼数入手, 看似把矛头对准了越线的士族,但那仅仅是个切入点,他手里那把刀,从始至终都是为龙氏姐妹准备的。 一个是挟令皇子的宫妃, 一个是手握重兵的边王,这二者真联起手来筹谋王座, 那还有骊王什么事儿,偏偏她们互为软肋,偏偏她们把情意二字看得重如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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