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华服的客人三两成群, 凑堆儿讲着话往里进。 “今儿怎查得这般严?” “昨夜走水啦!烧了三四座戏楼呢, 这不是怕歹人混里头嘛。” “招仇家了?那怎么不停戏,请来巡卫司严查一番?” “戏都是提早半月就排好的, 天皇老子来了都得开楼,否则这涂州城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入山居淹了。” “是了, 戏楼嘛,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个个都是靠捧的……” “走了走了。” 没法从外堵住豁口,便在里头下功夫, 这进个场的功夫,入山居守卫必定就将每张脸都记了个熟。 入山居要请君入瓮, 龙可羡要浑水摸鱼,这更像是一场双向狩猎,谁为刀俎谁为鱼肉,那就各凭本事。 但她排在人群后边,很不高兴,频繁扯动头上发饰。 实在是钗环佩得太多,头发又篦得太紧,颧骨往上那片皮肤绷得厉害,偏偏两绺刘海儿在面颊轻拂,一紧一松,两边都不好受,挠得她直想打喷嚏。 头上挂着丁零当啷的发饰,小鹅黄褙子带圈绒毛,围领簇着那张薄施脂粉的脸,身上一袭月白色水金缎裙衫,腰间掐了三十六道细褶,漾开的裙裾用金线滚边,走动起来仿佛能步步生金莲。 这打扮让龙可羡看起来与昨夜判若两人。 再生气地把脸一板,眉梢一挑,娇蛮跋扈的千金范儿就出来了。 阿勒在后头给她拨正发饰,说:“别扯了,再扯头花儿该掉了,少君要当庭披头散发进去看戏么?” 龙可羡还在扯辫子上的小珊瑚,珍珠耳珰夹着耳朵,不疼,就是晃荡得人总想把它扯下来。 “……”阿勒另辟蹊径,道,“再晃,小五千两银子就要让你晃下来了。” 龙可羡顿住,细攒金丝吊着颗圆润得偏光黑珠,徐徐荡在耳下,她觉着自己耳畔有千斤重,不可置信地回头问了句:“……多少?” 阿勒把她脑袋转回去:“五千两。” 再补一句:“单颗。” 随着话音,龙可羡耳珰也不晃了,钗环也不扯了,把手乖乖叠在身前,微微抬起下颌,学着石述玉作出冷艳模样。 阿勒指尖夹着两三条细辫子,往下梳通, 顺毛捋似的,把她的脾气也捋没了。 紧接着在她后腰一拍,一送,龙可羡往前对上了守卫,面无表情地掏出帖子,上边一个“迟”字。 守卫在她面上瞥了两眼,有些微讶,但涂州男女规矩严明,他没有多看,侧身请待客女郎给她绑上戏带,又客客气气地将她请进楼里。 到阿勒那儿却停了一会儿。 好一会儿。 龙可羡默数着时间,察觉不对劲,扭头往外看。 阿勒生得高,站在守卫跟前,还要露出一截眉眼,他像是时刻都把目光放在龙可羡身上,故而她一扭头,就挑了个笑还给她。 山道黑黢黢的,绕耳是后山崖顶飞瀑入海的撞浪声。 戏楼跟前灯火通明,人声喧嚷着,鼓点敲打着,看客有条不紊地从身边擦过,在龙可羡身上落下道道眼神,但龙可羡分不出眼神给他们。 都被阿勒占满了。 他今日格外不同。 穿的与龙可羡同个色调,一身月白长衫,往常松松捆在后脑的头发全往上束,一丝不苟,用墨玉冠束紧,敞敞亮亮地露出整张脸。 身板笔直地站在门口,随着守卫的问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掌心。 干净,朗润,五官带来的压迫感轻了一层,更像个端方守礼的世家公子。 守卫低头看阿勒递出的戏帖,眼里的讶异落成实质,看看阿勒,再看看帖子上的名字,眼神反复确认,而后恭恭敬敬地递上戏带,嘴唇翕动。 龙可羡站在五步开外,从口型分辨出唤的是——“世子里边请。” 阿勒颔首,没什么表情,交代了句,“切莫声张。” 守卫明白,连声应是。 龙可羡收回目光。 还是稳。 但龙可羡却能察觉出这种“稳”里头夹杂的把握感。 若说此前他的每一次逾越,每一次放浪,都是出于情之所起、兴之所至,那么近日来的桩桩件件,就更像是随着权势回归,而逐渐与本性融合,成为更无所顾忌的哥舒策。 轻佻还是轻佻,孟浪还是孟浪,但随着远离祁国,支撑他的底气逐渐显露出来,会是雷遁海出来的王府世子吗? 尤副将的猜测在脑中回响。 龙可羡不能确定,若是个正经的王府世子,该是像他今夜披的皮这样,翩翩君子温润如玉,走到哪儿,那身规矩气度都不出错。 而阿勒? 他压根不会让规矩压在头顶。 琢磨不出味儿来,偏偏时间太紧,不是细问的时候,龙可羡把他上下看一遍,有一点准没错:若没有几分家底,这般恣肆的性子,坟头草都能盖茅屋了。 *** 武戏讲究气氛,戏台拓在楼中央,四围密密麻麻摆着桌椅,呈圆环形地垒了三层楼。 鼓点一落,武将铿铿锵锵上台,四面八方的叫好声简直要掀翻楼顶。 尤副将凭着身量优势,在哄闹里挤开重重人潮,登上三楼,撩开雅间门帘,环顾下方。 哨兵眼尖,立时探头小声道:“找着了,少君在一楼东南角呢……少君看见我了!” “嗯。”尤副将握拳轻咳,撩袍落座。 他今日红宝戒子金腰带,大剌剌地坐在顶层雅间里,就是个冲天的富贵样。 哨兵跟在身边,没个位子,只能站着服侍,不满地挠头嘟囔:“我像个小厮。” “有身体面衣裳穿就不错了,”尤副将眉毛一竖,扯平他的衣袖,“再好的缎子,让你穿去上树下河,那都白搭,给我站直了。” 爷俩儿借着交头接耳的样子,占了高处,把环境摸得清清楚楚,打几个手势,便将信息递给了龙可羡。 摩肩接踵,衔尾相连。 龙可羡五感灵敏,此刻夹在人群里,被声浪冲得耳根阵阵嗡鸣。 “上二楼,有道架在楼间的飞桥,能通后院,”龙可羡复述出哨兵的意思,在喧嚷声里往楼梯处看,“远点两个守卫,近点三拨人来回巡逻……哥舒,我们可能连二楼都上不去。” 戏带成为区分三六九等的标志,楼上楼下等级鲜明,把守在楼梯口的守卫就是道坎儿。 阿勒跟在后边,步子没停,往楼梯口守卫抛出腰牌,不等他开口,立屏后边立刻走出来一位中年男人,连连哈腰:“早先听闻底下人说,世子拨冗前来,小楼真是蓬荜生辉,这前楼闹腾了些,后边更有百种花戏,请世子务必赏脸!” 阿勒展出三分笑,不好意思地说:“正有此意,那就有劳了。” 几道人影上了二楼,在二楼东南角晃了晃便消失了,哨兵急声道:“少君,少君不见了。” “嗯?”尤副将往后挪身,将身影匿进纱帘里,算着时辰,道,“比计划中快,走吧。” *** 走过飞桥,两道重门落下,前一刻还炸在耳畔的鼓点瞬间匿音。 到了门内,自有引路小厮。 阿勒表示出不欲惊动旁人的意思,小厮便心领神会地将二人引至偏僻的拱门,三重两轻敲门之后,门自内打开,光线与曲乐声一并涌入,眼前霎时现出一座彩绸飘飞灯色四散的楼门。 “别有洞天啊。”阿勒饶有兴致地说。 小厮热情道:“这是入山居最早的一座戏楼,里边才是别有洞天。” 果然,凑近才看出来,这座楼门原是嵌在山壁,足有十来人高,外边搭建竹梯,小厮只送至此处。 “百种花戏,皆在楼内,二位尽兴。” “这门有点意思,”阿勒打眼看着,而后眼睛定在彩绸背后的纹路上,“响鱼纹,看来没来错地方。” 巨大的楼门门环处改成了可容人通行的圆拱门,稀奇是稀奇,怪异也是真怪异。 “过了几道门,你还记得吗?”龙可羡和阿勒顺着门外搭的木梯往上,“我们像进了入山居的肚子里。” 说着话,到得门环处,龙可羡推门而入,不由呆怔片刻:“百种花戏,原来真是百种之数。” 只见这整座山像是自里被掏空了似的,戏台一座连着一座,地上有之,山壁有之,楼台有之,沉坑有之,就是片光怪陆离的戏山戏海。 龙可羡站在这儿,就像粘在高处的一粒尘埃,不禁握住了阿勒的手,两人顺着山壁的台阶往底下去。 “哥舒……”龙可羡跳下石阶,把手递给他。 “请说。”阿勒打量四周,学着她的语气说。 龙可羡记着问话要委婉:“你与那镇南王府世子相熟么?” 阿勒很快答:“勉强算熟。” 到得脚能踏至实处,便更像游在星河里的一粒盐,抬首皆是或高耸或宽阔的戏台,龙可羡低头避过云带。 “勉强?” 阿勒不太愿意在龙可羡跟前提及迟昀:“打小认识,能说上几句话,不比你我的情分。” 龙可羡咂摸着这话,只觉处处都不明白,既是打小的情分,又怎么会比不上他二人,他们虽说有些荒唐快活的来往,但总归没有经过时间打磨,还生嫩得很。 龙可羡:“镇南王府世子,叫什么名字?” 阿勒敷衍道:“不是什么体面名字,不值当你惦记。” 龙可羡锲而不舍地追着问:“我看那块腰牌上是个迟字。” 阿勒这会儿终于转过来看向龙可羡,眼神在错乱的光线里晦涩不明:“想知道么?” 龙可羡连连点头。 阿勒意味深长道:“不想讲给你。” “……”龙可羡松开手,“不想牵住你。” “?”阿勒简直要气笑了,迟昀人不在这儿,给他添堵的本事是半分不减,“总问他做什么?” 龙可羡刚踢了铁板,这会儿还有脾气:“好奇。” “你怎么不对我好奇?” “我正是对你好奇。” 阿勒哪儿知道龙可羡在心里把“哥舒策”和“世子”两块牌子翻来覆去地对比,不时地重合,试图找出二者的联系。 只是揉了把她的耳垂,说:“脑袋里乱七八糟又瞎想什么呢,快些把事儿查明白了,腰伤治治好,随我回家去。” “……”龙可羡倏地跳往侧边,捂着右耳,脸颊红透了,“耳朵不准摸!” 随即顿了片刻,反应过来:“家……你家离这儿很近么?” “近,一日就到。”阿勒只想赶紧把话题从迟昀身上岔开。 是了!龙可羡终于找到破绽,涂州往北,一日就能到镇南王府! 她面色不变,心中沾沾自喜地为自己的分析喝彩,轻咳两声,挪回正题:“方才经过三座戏台,没有响鱼纹,像是上边山壁上的台子才有,我们先往左侧上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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