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可羡指头划过去,笃定道:“没人与我玩,我无事就望瓦数鸟声,这檐柱让我摸得发亮,没有错。” “这就巧了,”阿勒意味深长,“响鱼纹,貘楝树,金灰岩,福丽瓦,这是南域的制式。” 汤勺落入碗里,发出“叮——”的一声。 阿勒话里的意思是,龙可羡可能是在南域长大的。
第46章 真假 而龙可羡说不可能。 难得的, 在没有确切把握的前提下,脱口否认一件事。 阿勒静默地看她,没有说话, 相当于无声的驳回, 使得龙可羡从脱口而出的否认中回过味来, 解释道:“我在北境出生, 辗转在北境长大,进过演兵林, 而后被送至北境西侧的碧海三山,我在那里生活八年,才被召回北境,我……” 话音越来越涩,因为龙可羡顺着话语在脑海里深凿记忆, 却察觉记忆仍旧像是一幅卷轴,在碧海三山的日子笼统得只有寥寥几句话, 只有寥寥几幅画面。 仿佛是有人在她耳畔千百遍地重复, 讲得龙可羡都相信了, 她把这些画面融合进记忆里,欺骗过了自己, 因此此刻讲给阿勒听的时候,却像是死记硬背的陈述。 “我住在小宅子里, 两进的宅子,前院有照壁,后院有棵树,照顾我的丫鬟有两个, 瓜子脸的是照湘,鹅蛋脸的是淙芬……” 还有什么。 龙可羡握紧手, 发觉她讲不出来。 如果记忆是缺失的,那么言语便不能无中生有。 她绞尽脑汁地想,却没法在荒芜苍白的记忆里造出鲜活真实的画面。 不是她所想的,因为碧海三山的日子过于单调枯燥,所以她甚少回想那段日子。而是记忆欺骗了意识,覆盖真实发生的事件,伪造出另一种假象,让她沉浸在被篡改后的认知里生活。 碧海三山是假的吗?过往是假的吗?她垂首看着掌心,铺天盖地的迷茫把她淹没,那还有什么是真的?龙可羡这个名字存在吗?她当真是龙可羡吗? 那些构成“龙可羡”的基石被凿穿,开始往下垮塌,“龙可羡”这三个字在垮塌中扭曲变形,颠覆成龙可羡不曾见过的模样。 木片和碎瓦静静搁在桌上,无声地叙述它们的来历,悄然割裂了记忆与现实。 龙可羡手指发麻,后脊轻微地渗出冷汗。 午后的日光暖而不燥,但帘子没掀,导致屋里屋外是明暗两个世界,她要把手贴在叠雪弯刀的刀柄,指头感受到那道冰凉后,才从中汲取到力量的支撑感。 阿勒抚着瓦片,瓦是新瓦,纹路沿用南域传说里的响鱼,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全盘托出,好过于龙可羡自己抽丝剥茧地想。 她本来就不擅于此。 小豹子只想在自己的地盘里,辟个清净地儿,安安稳稳地晒两轮日头,有敌来犯就摁死,无事发生则翻身敞肚皮。 阿勒揉了揉脸,没有哪一刻更能感觉到语言的乏力,只好扣住她后脑,额头抵上去,亲亲她唇角。 他不能。 有些事儿,得龙可羡自己从麻线团里抽出源头,再剥掉那层层包裹的谎,才具有可信度,少君是执拗直白的人,仅仅凭阿勒口头阐述,那是站在阿勒角度的另一种篡改,与趁虚而入没有区别。 龙可羡头脑昏沉:“哪些是假的?有……有真的吗?我呢,我又是谁?” “你就是龙可羡,”阿勒拉开距离,扣着她后脑让她抬头,在咫尺之距讲,“我在坎西港遇见你时,你就是一人能砸翻两个水匪的龙可羡,套着九条尾巴的黑氅衣蹲在窗下缝裙子的龙可羡,看点艳册就要打颤,说要管教我,却边管教边脸红,这都是你。” “你是真的。”龙可羡看着他,眼里的光膜都是水润,阿勒在龙可羡这里不讲道德地入侵,总在使坏,但他的存在感让人没法抹灭。 阿勒给她个赞许的眼神,手下力没松,“不论记忆出了什么乱子,只要在这世上存在,你就会留下痕迹。” 龙可羡知道他的意思,她垂眸说:“陈包袱记得在北境给我看伤,三山军都记得褚门一战,这是真的。” 没可能二十万人都编同个谎来唬她一人。 “斩荀王,保骊王上位也是真的,”龙可羡抓住阿勒的手指头,讲得缓慢却很笃定,“在褚门打的仗是真的,族里遣人到碧海三山召我回北境……” 等等,龙可羡蓦然抬头:“碧海三山是真的吗?” 门帘徐徐拍打门框,阿勒在窸窣声里问:“碧海三山,在哪儿?” “哐当——” 朔风穿堂而过,带落了窗口花盆,好一阵响动。 龙可羡惶然地看向阿勒,想起的是同样一句话。 半年多前,她从北境南下时,看见道旁果树青葱,对余蔚说,“碧海三山没有这果子。” 余蔚的回话是同一句,“碧海三山?在哪儿啊少君?” *** 午后,天色薄阴。 龙可羡把匣子里的信件翻出来,这些日子在海上,她和南域那位暴君信件往来不少,以清账为主,偶尔夹两三句话。 她埋首写下:【响鱼纹,金灰岩,福丽瓦。】 那棵树不会写……想想算了,笔尖蘸墨,接着写。 【烦请你帮我查查,南清屋宅是否多用这些制式?感谢在先,酬银下月与船款一并送去。】 有点儿空,考虑到对方常常写满纸页,便再客气两句好了:【我有一男宠。】 男宠涂掉。 【我有一友人。】 友人涂掉。 龙可羡咬着笔想了好一会儿,写:【我有一钟爱之人,料想你们定然合得来,明年开春许会往南域去,届时介绍与你认识。】 搁下笔,唤来海鹞子后,龙可羡在里屋佩刀,本想去看看那个被带回农庄的小旦,再趁乱趁夜地往入山居跑一趟,但出门就见着尤副将鬼鬼祟祟地在廊下探头。 “少君,”尤副将往屋里看了眼,“哥舒公子可在?” 龙可羡没听出言外之意:“审那小旦去了,有事找他?” “没没,”尤副将松一口气,给哨兵使个眼色,转头对龙可羡说,“属下有事要报。” 屋内茶烟袅袅,桌上搁着两沓书信。 尤副将搁下茶壶,斟酌着措辞说:“雷遁海远,书信往来也要两个月,此刻递信回去询问相关事宜恐怕在时间上不得宜,属下想着,咱们随军来的都是些三山军里老资历,便自作主张问了两圈,确实没听过碧海三山这个地方。” 哨兵跟着摇头:“没听过。从戏楼带出来的东西,上边的纹路和石头,也没见过,北境粗犷,不讲究这些虚头巴脑的。” 龙可羡点头,没什么表情。 尤副将捋着话题,看着少君的神情,把话小心翼翼地过度:“响鱼纹,貘楝树,金灰岩,福丽瓦,属下略有耳闻,然……是否定然是南域制式,属下看,还是要查查清楚。” 茶碗盖叮地一响,拨乱了茶面,龙可羡讶异地看向尤副将:“还要查?” 阿勒盖章定论的事,尤副将还要查,这是不信。 话都到这儿了,尤副将也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全讲了:“能让三山军心服口服的人不多,哥舒公子容貌好,身手佳,脑瓜灵光得很,在船上绕开暗礁那几日,决断下得干脆果决,是个人物!” 龙可羡把手放在膝盖上,等着他的转折。 “属下也不歧视采珠人,可以称哥舒公子天资卓绝,但——”尤副将吞咽着口水,话里尽力撇掉情绪,直白地阐述事实,“但那都是谋略上的本事,可自打进了雷遁海……哥舒公子的本事就越过他的身份了。” 身份,哥舒策是个南域来的落魄采珠人。 尤副将他点点前额:“从雷遁海湾通关文牒,到昨夜纵火,这不是光转转脑筋就能做到的事情。” 这话实在难以出口。尤副将和哥舒公子躺过风雨夜里的舵室,和哥舒公子耍过几招,受过他指点,得过他称赞,在他眼里,哥舒策虽说性子乖戾些,难以捉摸些,但确实方方面面都顶让人服气。 “他有一块牌子。”龙可羡替他解释。 “问题就在那块牌子!”尤副将说,“您知道那牌子出自哪家吗?” 龙可羡:“……” 没等龙可羡开口,尤副将便慨然说道:“镇南王府世子!” 他猛拍了下大腿,“镇南王战功彪炳,在雷遁海的名声,就好比您在北境的名声。若是为着行个方便,通关入海,属下倒不觉有什么,但这块牌子竟能调兵!” 调兵。 龙可羡摩挲着手指头:“你的虎行牌也能调兵。” “确然,”尤副将沉声,“但属下是三山军统兵副将。” 落魄采珠人哪能调兵遣将?滑稽么不是! 接二连三的消息让龙可羡略感烦躁,气劲在指尖蹿动,她把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好一会儿才说:“他说是卖身得的。” “……”尤副将目瞪口呆。 一个敢讲,一个敢信。 哨兵旁听许久,最终戳戳尤副将肩膀,问:“哥,你是说,哥舒公子对少君,有异心,要……”哨兵往脖子比了个划拉的手势。 “这怎么说的!属下没这意思啊!”尤副将差点跳起来,先下定论,再娓娓道来,“哥舒公子身份定是有问题的。属下是猜,雷遁海么,宁国一家独大,内部争得相当厉害,难不成哥舒公子争权过程里遇着什么暗算,在海上遭了事,才流落到坎西港……” “哇!”哨兵凑首过来,夸张地说,“哥舒公子就是那镇南王府世子!” “……”尤副将难为情地挠挠脑袋,“也不是没可能,否则哥舒公子怎么能准确地说出啼鱼和灸种这些玩意儿,那都是雷遁海才产的东西,还对这一路海域知之甚深,跟活地图似的,那那那,随便掏出块牌子就能在海湾畅通无阻,甚至在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也能调动镇南王府私兵呢。” “哇!”哨兵眼里冒光,“拐少君回家!” “别打岔!”尤副将给他烦死了,一把将他脑袋按下来,说,“反正有一点绝对没跑了,他就是冲少君来的。”
第47章 楼戏 ——他就是冲少君来的。 因为这句话, 龙可羡今夜总把眼睛和耳朵搁在阿勒身上。 戌时三刻,弥听楼里热闹喧腾。 龙可羡在城里绕过几圈,把行踪洗净之后, 再度乔装进了入山居。 因为昨夜走水, 谛听楼前那袋子金珠更像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入山居虽是戏楼, 可也有一副数百年的厚身家,故而今夜守卫格外森严。 今夜供武戏, 楼里正试鼓,一圈圈儿的鼓声震得楼外地面都在颤,尘埃细微地滚动,湮没在往来人群脚底。 进场的看客络绎不绝,由守卫挨个发戏带。戏带往手臂上那么一缠, 才能作为进场凭证,在这过程里, 又能筛一遍进戏楼的人。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81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