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户户落下重锁,听着喊杀声,从深夜到破晓,从黎明到过午。 “公子,”祁山配着宽刀,拍马到岸边,遥遥喊道,“打得凶呢,收网吗?” 厉天回喊道:“大山哥,急个什么嘛,里边打得凶点,咱们就少费点力气。” 他不属于阿悍尔双骑,是这几年在诸城招募遴选而来的,年纪不大,挺轻狂的小子,轻狂,才敢越过公子接话。 祈山指一记这小子,是警告的意思,在晦暗的天色里,看到阿勒手臂架着船舷,指头间隐约露出红色,侧影看起来挺拔,阿勒这两年个子蹿得很快,已经有了大人模样。 这些年来,从港口到海岸,从属城到主国,一千五百余个日夜,万万里海域之长,黑蛟船的行迹贯穿了整片南域,扩张的速度快得惊人,从走商剿匪的正经船队,成了恶名远扬的海寇大军,其间的转折,就是从公子正式登船跑海开始。 雨帘越来越密,灰沉沉的天色压在城墙上,偶尔能看见零星的火光迸溅。 阿勒仰头看了天色,雨水濡湿眉眼,他不慌不忙把铜钱放回胸前,冰凉凉地贴着,随即抬手,挥下手势。 城门缓缓打开,里边喊杀声震天,雨水混着血水,地面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 “城,城门开了……”厮杀中,有州府军发现了被封死的城门再度打开,欣喜若狂,“是主国援兵吗!这里是南三州州府军啊。” 为首的少年端着一把臂弩,在箭矢飞来时面不改色,笑了笑,堪称温和地说:“是啊。” 紧跟着一箭射穿了他的喉咙。 他身后黑甲宽刀的攻城军如潮涌入,撞开了细密的雨帘,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州府军军旗犹如遮天之云,在阴晦中黯然落地,沾上了泥,压满了足印。 *** 阿勒坐在火堆前,拿匕首扎着肉块吃。 厉天腰后别着双刀,骂骂咧咧地进来:“这南沣城好歹是州府军驻地,府库竟然比我脸还干净,怪不得这么多年,夹在各属国间连个屁都不敢放。” 阿勒慢悠悠看他一眼,厉天立刻捂紧嘴,浑身的气焰都收得干干净净:“我知错了公子。” “没事就去清点人数,”阿勒没胃口了,翻转着匕首,“州府军是友军,收拾妥当些,缺胳膊少腿的让大夫缝缝,给个体面,再好生给人运回主国。” 人死了,哪还管得上自己齐全不齐全,体面是做给活人看的。 黑蛟军扩张速度太快,四年前吃掉胡二,占走南沣南芗南清三城的海域,以此为基点,向外辐射扩散,两年前吃掉东南海域,因为作风彪悍,行事张狂,逐渐被冠上“寇”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由东南海域向北侵蚀,等到主国反应过来,头顶的半边天已经被黑蛟军捅下来了。 接着就是长达数年的压制与博弈。 整片乌溟海就是片万岛之境,此前没有多少人关注海域,他们把眼神聚焦在陆地,依靠着丰富资源和便利交通往来畅通无阻,随着安全航道被黑蛟船占领,就如同被人捏住了要害,双方真刀真枪干过,尔虞我诈阴过,厉天原本以为会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没想到公子刀柄一转,给主国递了个投名状。 这场仗也是蓄意引导小股流寇袭城。借着这个由头,才能正大光明进城,一转脸,公子就从恶名昭著的海寇寇首,成了仗义驰援的友军。 正与邪的界限就藏在南沣城的刀光剑影里。 厉天应:“是!哎呀,闷吃了两年亏,总算翻身做人了,这一仗打完,咱们是不是也能跟正规军搭上边儿了?您少说也能在朝廷里捞个什么镇海王当当吧,黑白两边踩才好办事儿嘛。” “急得你,”阿勒转个话题,“去问问船备好没有。” 厉天当是运载州府军尸首回主国的船,道:“备好了啊,随时能走,密密麻麻排了一溜呢,公子跟着去主国吗?” 阿勒睨过去:“不是那船。” 祈山从门口进来,拎开厉天:“公子,咱们的船堵在主港出不去,次港泊着几条城里商户的游船,打个招呼就能走,您看是不是……凑合几个时辰?” “走吧,”阿勒没犹豫,迈开步子往外去,拍了拍祈山肩膀,笑一声,“此战祈叔统筹得好,庆功的事儿交给您了。” 祈山肩颈僵硬。 “什么船呐?”厉天嚷着,“公子去哪儿?我得随侍啊!” *** 说是游船,其实就是花船。 阿勒站在锦帐堆雪间,满屋都是花样繁多的物件儿,他身边跟着个厉天,两个没沾过荤腥的小和尚浑身都不痛快。 厉天乱翻船里的物件,叮叮当当甩了一地,问:“公子去南清城呐?” “嗯。”阿勒挑了张最正常的椅子坐下,又摸出铜板摩挲着。 “公子家在那儿?”厉天跟随阿勒才短短两年,大多时间在船上,对公子家事并不了解,只从祈山的只言片语里窥得过一二,“听闻公子每隔几日便要回南清城呢。” “是。”阿勒掌心攥着铜板,背手枕在脑后。 厉天知道公子家在阿悍尔,连带军中那帮老资历全是阿悍尔出身,于是边翻边琢磨着:“家里是位妹妹吧?” “你有完没完?”阿勒阖着眼。 “您往来南清城的时间都够跑两遍全域了,上回还叮嘱我挑上好的南珠和簪花,”厉天嬉皮笑脸地说,“这般宝贝的,不是妹妹是什么,这年头姑娘才稀罕,带把儿的都像我似的早早的就被丢出去找活计。” “……”阿勒稍稍撩起点眼皮,“再多言一句,自个儿跳船游回去。” 厉天猜准了,就不再开口。觉着真是稀罕,斩东道,焚三岛,灭六惑的公子竟然还有点人性呢。 他静不下来,这些千奇百怪的物件玩不明白,便扯了书卷来看,不翻不打紧,这一翻,连眼都瞪直了,连连喊阿勒:“公子,公子,您来看。” 阿勒刚想把厉天丢出去,睁眼就是几团虚叠的人影,他汗毛一炸,“啪”地就拍掉了举到眼前的书。 那是卷春宫册,细描慢勾,用色用料都相当考究的好东西。 厉天只在坊巷中看过糙的,哪里肯撒手,当即就抱着书哗啦啦地翻,翻到一半想起点什么,抬起头,震惊地看阿勒:“公子也没……没经过人事么?” 后脖领被拎起来,厉天脚尖拖地,挣扎着解释:“我我我,我就随口问问啊,您都十六了,搁大户人家家里,那都是有人教着晓事的。” 阿勒就对个“教”字相当敏感,拎着他走到窗口:“这还得人教?” “那您若是无师自通,就算您了不起,”厉天说,“若是不懂还不晓得学,日后要让姑娘嫌的嘛,别说男孩子了,就连姑娘家,出阁前都要请嬷嬷教的,欸公子——” 厉天半截身子悬在窗外,他惶恐道:“公子啊,刚开春,这水冷着呢,掉下去要死人的!” “正好,顺道回家,连游也不必游了。”阿勒冷哼一声,松开手,反手关了窗。 厉天矫健得猴子似的,匕首扎着船身,两下就翻上了船舷,唉声叹气地摸进了隔壁舱室。 阿勒踢开那书册,阖着眼没动静,春夜湿雨,海气侵人,顺着脖颈往下游动,他火气旺,不但不冷,还越坐越烦躁,倏地一直身,弯腰捞起书册。 板着张脸,一页一页地开始翻动起来,越看,眉头拧得越紧。 什么破玩意儿。 再好的工笔都白搭,阿勒就没想过男女之事,他对此不感兴趣,有这腻腻歪歪宽衣解带的功夫不如多打几场仗,不如多抢几个海寇窝,不如多教龙可羡读本书。 男孩儿要教,姑娘也要教吗? 龙可羡从小到大,第一句完完整整的话是他教的,打的第一套拳是他教的,在学堂里挨了推搡怎么还手也是他教的。 这也能教? 他不耐烦,哗啦啦地把书册翻出声响,皆是些粗俗鄙恶不堪入目的丑东西,那也配进她的眼吗。 这怎么教! 龙可羡怎么能愿意让人这么摆布? 他丢了书册,转头去拿卷轴,往地上一铺开。 天老爷,卷轴上的手段更花花,他冷眼看着那些器具玩物,看那些匪夷所思的动作和地点,火上心头。 “敢对她做这事儿!”阿勒踹开了矮几,书册卷轴滚落一地,“我折了他的腿!”
第69章 三日行 下船时, 已经将近子时。 厉天举着火把,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么,看公子的脸像是比天色还黑, 他夹着尾巴暂且不敢多话, 二人往夹道取马。 海天是纯粹的黑, 港口泊位旁立着两座石灯, 那光圈吐出微弱的昏光,只够照见左右, 稍有逾越便被黑幕吞吃殆尽,厉天回头望了眼,顿时爬了满身鸡皮疙瘩,拍马赶上公子。 一串急促的马蹄掠过长街,尾音消散在悬挂两盏柿子灯的程府门口。 厉天微喘气, 往左右看了又看。 “贼头贼脑,张望什么。”阿勒翻身下马。 “半个守卫也没有呢, ”厉天深信这阒静夜色里, 定然有某些匿息功夫绝佳的好手藏在角角落落, “公子把他们都藏哪儿了。” “没藏,”阿勒忽然看了他一眼, “你话一直就这般密吗?” “也有不密的时候……”厉天话讲完就反应过来了,公子压根也不是要听回答, 于是挠挠脑袋,说,“下船没人接应,到门口也无人开门, 公子没给家里递过消息吗?” 阿勒不知道想起点什么:“没有。” 厉天嘟囔:“那多不方便呢,夜半还要扰人清梦。” “此前是递消息的, ”阿勒勾起点愉悦的笑,难得有点耐心,“后来因风浪偏航迟归,就有人巴巴地坐在门槛上等到大半夜,悄悄划了小筏子出海来寻,找到的时候,她人离外海就差二十里,离刺鱼利齿就差三丈远。” “嚯!胆子顶到天了。”厉天惊诧,出了外海,别说筏子,就连构造稍弱些的船都会被浪拍翻。 所以,后来再也不敢提前只会龙可羡,在阿勒的事情上,她总有种不讲道理甚至蛮横的专注,这种专注带来超乎寻常的执行力,并且在频繁的分离中强化了它的必要性,常常把人抛在惊和喜的边沿折磨。 厉天准备上前拍门,阿勒随手将马鞭抛给了他。 “你待这儿,”阿勒转身往墙下走,“反省反省为何没人愿意与你一道当差。” *** 廊下摆着小案,桌上横了一枝冷梅,枝叶凋零,残瓣被拾起来,搁在圆肚瓷盆里,叠得整整齐齐。 阿勒没过去,在阶下站了片刻,直到衣衫被夜雾浸湿,就转身走向自己房门。 刚上台阶,后边“咿呀”一声。 阿勒转过头去,看见薄薄的夜雾里晕出个人影,龙可羡扶着房门,看到阿勒后揉了揉眼,头发乱蓬蓬,睡眼惺忪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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