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可羡看了片刻,觉得晚风吹一吹,他就要倒了,于是关了窗子,将夜风与探头探脑的闻道都隔绝在外。 “挑了些珍奇物件,二妹妹收到了吗?” 他这回很聪明,知道送礼被截过,因此换了个话头。 龙可羡点头,掰着指头数:“喜欢小铜钟,还喜欢香球。” 明勖微微笑了笑,驱散了些许病容,龙可羡总是能够明确表达喜好,并不为此遮掩,她不需要在受好时逢迎,既保留有稚拙的心神,又有能够保持稳态的能耐。明勖垂下眼,身在皇室,他看多了动荡变幻的人事,龙可羡仿佛从来没有变过,还是那个会指着他面颊,直白地说出“你也红了”的小女郎。 所以明勖喜欢她,是基于得不到的前提。 他很清楚这一点。 阿勒正在港口安排起舶事宜,屋内没有旁人,只余夜风翻动绿荫的声音。 明勖目光温柔:“二妹妹明日要走,下一回再来不知是何年何月。” 龙可羡想了想:“若是税算得不对,明年春天要来的。” 明勖微愕:“是二妹妹拟的?” 龙可羡略微得意,坐得更端正了:“我算的。” 明勖喝了口茶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前些日子我着令户部从中挑出数处驳回重改,户部费了不少心思,哪知道隔空拆招的是你。” 这话没有遮掩,像是分离前的坦白,让他感觉到久违的轻松:“近来王都纷乱,处处可见哥舒公子的影子,太傅昨日与我促膝长谈,要我放缓步调,不要急于求成。” 龙可羡很同意:“不要急。” “但老师……”明勖搁下茶盏,苦笑,“你知道官侵民田一事,老师家里也摘不干净。” 龙可羡睁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他,她觉得疑惑,不明白明勖怎么会与她谈起这个,她又不认识尤太傅。 明勖有些不敢与她对视,面颊悄悄地红了:“我不该说这些,二妹妹不要放在心里。” “不放在心上,”龙可羡看着他红透了的颧骨,“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贪心点有什么关系。” 明勖:“嗯?” “我也很贪心,出任务时要占大头,银子少不干。”龙可羡正儿八经地说。 明勖只有在她侧过头时,才敢看她:“海上没有这般错综复杂的朝务关系,我经此一事才知道朝廷官员多有勾连,清流也在结党聚势,就连常卫司里也俱是各家塞进来的官宦子弟,他们绑住了我的手脚,让我举步维艰。” “你是小皇帝嘛,”龙可羡不假思索,“小时候都没有力气的,你要一口口把他们吃掉,才能长高,变得厉害,一口吃掉就会噎死自己,那些骨头便会吸着你的血肉长出来。” 明勖沉默着,若有所思。 “贪心点有什么关系,”龙可羡重复道,“不准把位置占满,不准把钱库掏空就好了,大家都怕皇帝。” 官员敬畏皇权,才能行之有度。他要把自己当作皇帝,不是集各家所长的学生,不是温吞和善的太子,是新帝。 *** 阿勒拭着颈上的汗:“听人讲小皇帝出门时面色发红,病容全退,比用灵丹妙药还神。” 龙可羡正盘腿坐在榻上,数着香球里的珠子,含含糊糊地应:“红。” “嗯?”阿勒冰凉凉的手就往她额头上放,“我来看看,这味灵丹妙药长什么样儿,都治什么症?” 龙可羡被冰得往后仰,惊疑不定:“你冰我!” “我前脚给明懿送人情,后脚你给小皇帝送灵药,”阿勒抵膝上榻,逼近她,“坏事儿了,我便拿你下酒。” “不要下酒。”龙可羡迎着这姿势,往前钻,把自己埋在他影子底下,片刻后反应过来,“你吓唬我。” 明勖能进驿馆,能与她喝过两盏茶,偏偏撞在阿勒不在驿馆的时候,这分明是一重套一重,首尾相衔的第二个局,明懿醒了,明勖也该支棱起来,这杆秤歪向哪边都不行。阿勒乐见其成。 柔软的发丝蹭着他下巴,阿勒笑得恣肆:“嗯,我吓唬你。” 龙可羡额头往他胸口磕,闷声骂他:“坏东西。” 阿勒顺着她后背的发丝:“我自然坏,你么,”阿勒把她一绺发尾卷在指头上,“下酒就怕,若是日后挨了更大的欺负怎么办?” 龙可羡探出点脑袋,仰头看他:“欺负?” 阿勒闭目,想到那画册上的种种:“许会比此刻坏十倍百倍,但听人讲那是件快活事……”他顿了片刻,把滚在喉间的话吞下去,变得温和,“待得日后,我教给你。”
第90章 有时候 这事儿宜早不宜迟, 宜缓不宜急。 次日船只起舶,迎着酣畅的海风驶向波澜起伏的天际,阿勒支着躺椅, 在甲板上晒太阳, 面上盖着本书。 他们一直走在条平稳安全的道路上, 有些出格, 但谁也没有把这种出格的亲昵举止冠以爱欲的名头,仿佛是动物间的撒娇打滚, 嬉闹缠耍。 爱与欲如何跨离与融合? 阿勒在自我挣扎间杀出了一条血路,发现路之尽头站的还是龙可羡,他发现自己想要这个人,如兄如父也好,伴侣朋友也罢, 她身边每个倾注情绪的位置,他都要占。 而阿勒, 他也不是甘愿慢慢等龙可羡自个儿开窍的性子。 所以要循序渐进, 最好每个阶段都小有成果, 他光是想想,就发觉自己十分需要龙可羡的正面反馈, 否则他会为此焦躁,做出些不可预料的举动。 怎么循序渐进……阿勒十指交握地搁在身前, 他没有近在身边的例子可供参详。 迄今为止,阿勒对于男女相处的了解停留在旁观与侧听,抛除许多年前花船上所见的荒唐图册,便只能想到远在阿悍尔的父母。 多年前, 阿勒在养小孩儿这事上遭遇挫折—— 龙可羡的性格是伴随武力成长而越发霸道的,每一次脱胎换骨都是在战损之后的爆发期里。那段时间龙可羡会十分亢奋, 有使不完的劲儿,这个劲儿怎么撒都行,打拳也行,从这个岛游到那个岛也行,劲儿卸干净了,便需要十天半月修养过来,这十天半月她一刻都不能离开阿勒,宛如雏鸟。 阿勒起先没有意识到这点,哄睡了人就出海处理件急事,漏夜出门,掐着时间在天明前就得回,当中没有半点歇息的时间,安排得这般紧密,天色熹微时,他披着濛濛海气回去,还是看到了一个坐在门槛上打瞌睡的小东西。 胳膊捆着纱布,左腿打着板曲不起来,就直挺挺地抻着,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一见他,就很不高兴,往自己腿上撇一眼,再往胳膊撇一眼,气鼓鼓的,别过脸去,仿佛再不过来抱她就能泪溅当场。 阿勒不喜欢这般吗? 阿勒喜欢得要死。 就是由爱而生忧,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二人相处时越来越薄弱的分界线。龙可羡童稚、天真、无畏,一次次地在这条界线上暴击,然后就用湿漉漉的眼睛看他,让阿勒主动接近她,这等同于阿勒同样在界线上踩了一脚。 有时候。 有时候阿勒就是没法拒绝龙可羡。 阿勒那个年纪,还会为此发愁,他摸不清尺度在哪里,或者说,摸不清这个尺度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因为这事,阿勒修书回阿悍尔,旁敲侧击地询问赤睦大汗小时候怎么平衡句桑、司绒和阿勒的关系,再稍微提了点儿龙可羡的事。 赤睦大汗很少在正事、问安之外收到阿勒的信,他收信那时就怔了神,之后两日两夜没睡着,提笔写了万八千字,又揉掉作废,因为表述得不满意,急得嘴里长了一个又一个泡,最终才捋得有条有理。 再是润笔,又花了一整夜。熬得眼通红。 结果因为路途遥远,那年雨水特别频,海鹞子在中途被雷暴困在小岛上,孵了一窝鸟崽崽,阿勒收到信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龙可羡恢复如常,但赤睦大汗那封信的后劲压得很沉,让现在的阿勒触到了星点余烬,赤睦大汗的主旨只有一个。 【若是试图给欲望加上限制,无疑是在强化它。】 接着解释了一句,【小崽爱黏人是常有的事,越严苛管束,越是适得其反,你需克制己身。】 最后对阿勒的警示才是重点。 这句话是双向的,多年之前阿勒只咂摸出一层,多年之后这话悄然地转变了锋向,尖刃直指阿勒。 那个试图给欲望加上限制,结果在克制中不断强化它的,反而是阿勒。 海天开阔,风尾柔驯地待在阿勒掌中,他闭目思索片刻,把循序渐进四个字怼进脑海里。 *** 起舶后,行至半程,有起黑风的迹象,为避风雨,他们到一座小镇暂泊。 这座小镇三步一座茶楼,十步一间书局,只是从街头走到巷尾,阿勒就有了个谱儿。 翌日,天刚擦亮,日头不盛,其下浮着两线黑云。 书贩又没抢到好位置,挨在墙跟儿底下垂头丧气,眼前黑影晃了三趟,小贩有气无力:“客人您是买书呢,还是乘凉呢。” 阿勒蹲在摊子前,握着折扇,装模作样地在一溜儿的书册上划过,问:“有没有那种……” 他欲言又止,小贩心领神会,将压箱底的黄皮册子都翻出来了,谁知客人统统不要,红着耳朵根子斥了一句:“正经册子!” 小贩愣了片刻,随即又抱出一摞话本,无一不是郎才女貌典范夫妻,然而阿勒左挑右拣,还是觉着差点意思。 半晌,阿勒提了要求,小贩边听边从书筐子里头找—— 要男子俊美又专情…… 要有盖世豪情,又能知冷知热…… 要风度翩翩,还要文武全才…… 诸如此类的盛赞说了一箩筐,眼都不眨半下。 小贩额汗涔涔。 当说到话本中的女子要如何时,阿勒沉默了会儿,说得相当具体:最好长着一头浓密的发,笑起来有一对梨涡。打人还得疼!乍看是雪豹,杀人不见血,再看就是猫,养熟了能敞开肚皮任揉任捏。 小贩埋头,在筐里哗啦啦地翻找异志奇谈。 阿勒最后又补上一句——最要紧的是,要这话本中的男女,得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 *** 黑风卷着狂涛积势而来,浓云迅速在穹顶部署开,黑沉沉地压在连屋叠瓦上,空气中嗅得到潮湿闷热的水汽。 阿勒袖中躺着两本话本,悠哉地逆着团云回到客栈,看了眼睡得沉酣的龙可羡,刚刚把话本搁下,要去关窗,却在长街尽头看到了几道身影。 那身悠哉的懒筋便缓缓收了。 “啪嗒!” 豆大的雨珠当顶砸下,溅开时带起了零星的土粒,紧接着天地轰然作响,暴雨倾盆而下,这座海上小镇的碧蓝镶边瞬间沉于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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