谟奇放下水桶:“都是海商老爷们带来的,这里常住的只有百余人,只有来了船,才能热闹些。” 龙可羡打量着他的手,注意到他手背像块糙皮子,不但红肿粗粝,还因为皲裂而爆着细丝一样的皮。 她的眼神直白,却不令人生厌,谟奇看到了,只是抬抬手:“小时候不能担差事,便跟人采珠、挑珠、起瓦陶,这手就给浸坏了。” 谟奇很懂进退,并没有拿这话题让人尴尬,而是自顾自地接上了:“二位的货还挂在商行吧?” “正是,”阿勒笑道,“干耗时辰最磨人,小兄弟常居于此,可知这有什么可消遣的地界儿么?” “消遣么,”谟奇思索片刻,“倒是没有。” 阿勒面色不变,了然颔首。 “不过……”在二人转身时,谟奇叫住了他们,“沿这条路走到底,有座黑塔,里边供着座泥塑。” “哦,”阿勒兴致缺缺,“一团泥巴有什么看头,多谢小兄弟,我们这就回了。” 龙可羡呆住了,她不明白,分明目的地就在这儿,阿勒为什么不顺着话题往那去,还要回客栈,他不要看泥塑了么?要缩头做乌龟了么? 叫住阿勒的是谟奇。 “欸,爷!”谟奇憨憨地笑了,“虽不算什么稀奇景儿,但在我们当地,逢海饲节就要拜祭的,是个英勇无畏的人神呢。” 阿勒像是被说动了,露出回想的神情,伸出指头绕着四周打了个转:“方才说是在哪个方位?是……” “这边!”龙可羡怒而擒住他的指头,直直地指向东边。 最后是谟奇带着二人往那边去,他还用芭蕉叶包了蒸好的糯米,沉甸甸抱在怀里,卷着裤腿,赤脚往前走。 约莫一刻钟,叫卖声锣鼓声都抛在了脑后,转过半道弯,一道黑漆漆的尖角扎入眼里,悍然的,气势磅礴地立在墙边,上边用红丝绳缠着铜铃和黄符,风一吹就激起层叠的音浪。 谟奇往前边走,抱着芭蕉叶跪在台阶上拜了拜,才推开塔门:“二位,这边进。” 进门之后,阿勒刚要故技重施地捞龙可羡的手,谁知那衣角跐溜地就从手边滑过去了,龙可羡盯着塔顶垂下来的那团狰狞的海妖面具,抖了个寒颤,就死活不肯挪步。 阿勒若有所思:“怕?” 谟奇听着,瞥了龙可羡一眼,忽而不好意思地笑笑,拉动麻绳,把面具拉上去:“姑娘莫怕。” 那面具升上去之后,便露出后边憨态可掬的海龟,龙可羡松口气,翘起了嘴角:“乌龟好。” 谟奇不作声地又往龙可羡看一眼,随即放下芭蕉叶,跪在泥塑前,结出手势虔诚地念着词。 阿勒一边看着龙可羡的反应,一边慢悠悠地往泥塑上落两眼,这一比对,不说五官,那眉眼间的天真确实像,不过么,拉一帮不谙世事的小孩儿往这一杵,十个有八个也是像的,这点意识形态上的相似证明不了什么,说不准只是他先入为主的想法呢,要凿出有用的消息,还得往山里的土族去。 看了不多会儿,商行里来人,喊谟奇出去接船,二人原路返回。 日光正盛,从林叶间筛下金芒,到得入夜,就在夜风里拉成了灯笼的虚影。 商行为了迎客,晚间在客栈里摆了两桌好酒菜,有些名头的掌柜都来了,林山的掌事人攒成了大单子,乐得红光满面,拉着阿勒直灌酒,喧嚷声持续到子夜。 直到斑鸠搅乱叶影,梆子响过三声。 “哗啦——” 阿勒破出水面,顶着湿漉漉的发站了起来,肩臂胸口挂着零星的水珠,他扯过衣裳,随手套在身上,没见着床上有人。 犹豫片刻,正要去隔壁喊门,就听见窗上一片急促的刺挠声。 他刷地拉开窗,睨视着黑乎乎的猫球,很是嫌弃:“怎么是你。” 猫球一个弓身蓄力,蹭地就跳上了他肩头,阿勒不耐烦:“边儿去,我不吃你这套。” 猫球不听,后腿蹬着衣裳,前腿在他鬓发使劲扒拉。 阿勒差点儿想把猫丢出去,心说这猫平时见他就老实,只敢偷偷摸摸拽裤腿儿爬衣裳,何时敢对他上爪子,真想下油锅炸了么。 而猫球越扒越急,胸腔里嘶嘶地发出声响,像是催着他往哪里去。 阿勒倏地转头,在静夜里看向了侧方紧闭的房门。
第97章 猫不灵 楼下酒意喧腾, 吵嚷声透过层层木板,递到楼上只滚起了微小的尘粒,客栈的涂掌柜上来喊门时, 龙可羡正在安安静静吃饭。 一人一猫同时抬头。 郁青起身开了门, 看到涂掌柜左右手都占着东西。 “哟, 还是这儿清净, ”涂掌柜左手提着两个油纸包,哐地怼到桌上, 笑起来有种冶艳飒爽的风情,“山里打的野物,给姑娘尝尝新鲜。” 客栈隶属于复昶商行,常年住的都是商行引进来的客人,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左右逢源是掌柜的基本生存规则。 此刻底下招待着海商大老爷,人家不爱女眷去往那乌烟瘴气里凑, 作掌柜的就得面面俱到, 不让客人觉着遭了冷待。 油纸包还是热乎的, 香气隐约渗出来。 龙可羡礼貌道谢,鼻尖嗅了嗅:“凉凉的。” “好厉害!”涂掌柜扬起眉, 染满蔻丹的指头绕了两圈麻绳,利索地扯开了油纸包, “是山里挖的草根儿,风干后磨碎了用油浸个把月,炙肉时抹上点儿,别的地方啊尝不到这滋味儿。” 肉块均匀地铺陈在纸面上, 那股冲鼻的香料味儿更明显了,涂掌柜自顾自地撕了半块儿进嘴里嚼下, 又招呼郁青起坛子。 “这坛叫猫不灵,不醉人,糖水儿似的,我们这海气重,年年冬日就要埋两坛子,待开春下雨了便给孩子们喝,就是果浆,姑娘也尝尝。” “猫……不灵?” 涂掌柜扑哧地笑,又凑近了点儿:“光腚的崽子披毛的猫,这儿山猫多,渔家都怕猫偷鱼,每到山猫出没的时候就会拿猫不灵兑点儿水,搁在院里,猫啜了便同醉酒似的,走三步就打歪。” 龙可羡悄悄地瞥了眼猫球,猫球瞪圆了眼,连饭也忘了吃。 清冽的浆水滑进碗里,徐徐地涨到碗边沿,涂掌柜看着那饱满的弧面,突兀地笑了声:“猫不灵的由来,还有个不一样的说法。” “东边山里头住着土族,姑娘想必是知道的。土族崇拜地灵,在族地里养了只灵豹,灵豹早些年常常伤人,族里的祭司便请了乩子来扶乩,结果在扶乩时没看住灵豹,让它跑了出去!” 龙可羡听得紧张,一双眼睛眨都不眨。 涂掌柜搁下坛子,弹指一击,在沉闷的“笃”声里说:“谁料得那灵豹奔窜间打翻了陶罐,被里边的果浆勾住了馋虫,只是舔了几口,便东倒西歪的一副醉样,被族人又给扛了回去。” “这等怪力乱神的传说遍地都是,比渔网还密,权当听个趣儿,”涂掌柜举起碗,喝糖水也有豪饮的架势,“姑娘慢用,我还得下楼去给那些个酒虫紧紧皮子。” 房门开了又关,猫球从床底下钻出来,跳上了桌,谨慎地绕着空碗转了两圈,低头嗅,须臾,发出个鄙夷的“喵呜”,表示不感兴趣。 龙可羡很有兴趣,伸出的手却被郁青截下来了,他查验过后,两样都尝了尝。 “我鼻子灵,没有毒的。” 事实上,这类荒僻小岛不比主国,处心积虑用毒,还不如直截了当拔刀,后者的效率远超前者,再说了入住客栈之后,晚间的饭食都是客栈提供,没道理再专程上楼来送毒,太刻意,太得不偿失。 “过个手安心。” 确认没有问题,郁青斟了两杯:“白日我带人进了一趟山,山里人防备意识很强,设有地陷和树网,水里也拦着棘刺,我不敢惊动,标下了位置。” 龙可羡嗯嗯点头,顾着把蔬菜埋在饭底下:“谟奇说,祭祀时候,才放人进去。” “嗯,明日我再去走一趟,把族地的方位摸清楚。” 龙可羡往他那推了推油纸包:“你吃。” 堵住了他的话。 郁青安静地撕着肉块,送进嘴里是还是温的,汁水保存在肉的纹理中,被牙齿挤出来,漫得满嘴满颊都是香味儿。 他短暂地忘记了忙碌的公事。 龙可羡不是解语花,她专注地活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只有阿勒能肆意出入,她对旁人没有多余的期待,因此与她相处起来不累,甚至只要待在她身边,就能在松弛之余缓慢自愈,明懿是这样,郁青也是这样。 他沉默寡言,像道没有存在感的黑影,在断臂之后连依附的资格都被剥夺,成为了一枚弃子,公子很愿意让他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那对公子来说是体恤下属与获得追随者的双赢,但他知道自己会活成什么样,他会在酗酒、自怨自艾、振作精神、自耗酗酒之间消磨时光,日复一日地蹉跎下去,直到成为一副行走的骨骸。 是龙可羡把他拉回来了。 她那么小小一个,拽着他的裤管儿,抹着泪汪汪的眼睛,又霸道又可怜。 于是他又成了道影子。 快活地,自适地,默默地被人需要着。 *** 没有等到阿勒上楼,龙可羡沐浴后就直犯困,趴在榻上翻看话本,还是上次那卷,只是搁置了好些时日,阿勒一直不肯让她继续往下看。 或许是泡了水的缘故,龙可羡有种胳膊吸饱了水的幻觉,似乎手脚都沉甸甸的,喉咙口连着鼻腔却有点儿热,烧得她口渴,频频地饮水,越喝,脑中就越昏沉,但她翻看着话本没有在意。 话本里头,那对儿扮成兄妹的细作行止越来越亲昵,越来越逾矩,直到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双双跌入了陷阱里。幕天席地,荒无人烟,他们短暂地抛开了真真假假的身份与错综复杂的局势,在困境中交付后背,在脱困时情难自已。 他们亲在了一起。 龙可羡皱眉头,翻过一页。 她轻易地发现了端倪。 阿勒没有教好。 正经的不是亲额头,也不是亲脖子,是要碾磨,辗转,缠连悱恻,气息难舍难分,这些龙可羡不懂,但她揉了揉疲倦的眼,在字里行间弄懂了一件事。 要唇贴唇,嘴咬嘴地亲!阿勒的嘴唇很好看,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更好看,而且口舌不饶人,总是说些让龙可羡无法反驳的话,这样一张嘴唇,咬起来定然有别样的滋味儿,光是这般想想,龙可羡又想喝水。 她撑着下巴,翻过身,碰倒了杯盏,空杯盏沿着粗糙的木板滚了几圈便匿进了阴影里。 龙可羡摇了摇茶壶,里边茶壶也空荡荡的,已经饮尽了。 月光挤进窗隙里,把幽暗的房间泡得昏白,周遭一片寂静,龙可羡不知道鬓边已经渗出了薄汗,她开始觉得热,连风都是熏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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