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皇帝的年纪并不老, 如果以秦国历代君主的寿命来评判,应该正值壮年。然而此刻他面上笼罩着沉沉的死气,仿佛下一刻便会停止呼吸。 陈王心底悲凉难掩,垂首不愿多看,却感觉身边淑成公主的身体有些僵硬。 陈王抬起头。 他看见层层叠叠帷帐之中,皇帝床边的阴影里,坐着一个美丽纤弱的身影。 正是皇贵妃。 皇帝咳了起来。 内侍连忙上前为皇帝拍抚脊背,而皇贵妃款款站了起来,朝殿中拜倒:“妾见过诸位长辈、诸位大人。” 淑成公主有些浑浊的眼中露出难以掩饰的利光,以皇贵妃的城府,也暗自心惊,不得不侧身避开。 “皇上。”陈王缓缓道,“军国大事要紧,怎能有后宫嫔御在旁。” 这句话看似是在向皇帝表示不满,实际上却是陈王拿不准皇贵妃出现在此的原因。 倘若皇贵妃依仗白党势力,故而随侍在此,那么有了陈王的这句劝谏,再加上殿中众人的附和,皇贵妃就只能请罪告退。 然而皇帝却摇了摇头。 他慢慢止住咳嗽声,疲惫地点了点头。 方才消失的赵太监突然出现了。 他的腰弯的很低,引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 那是个年纪尚小,粉白衣裙的女孩。 “过来,衡阳。” 皇帝疲惫地张开双手。 景昀朝床前走去。 皇帝的脊背离开了迎枕,在皇贵妃的搀扶下坐直身体,伸出手拉住了景昀。 他的目光从殿中众人不明所以的面上一扫而过,紧接着他从枕边取出什么,放在了景昀手中。 殿中响起了短促的惊呼声,不知是哪位朝臣眼尖又沉不住气,所以叫出了声。 景昀捧着手中冰凉沉重的玉玺。 那枚玉玺通体白如雪、润如脂,底部沉沉烙印着“受命于天”。 秦国皇帝共有六方玉玺,每一方的用途都各不相同。 在这六玺之上,又有一方传国玺,并不轻易动用,却是皇权本身的象征。 此刻,这方传国玉玺就静静躺在景昀的掌心里。 皇帝有气无力道:“衡阳,拿稳了。” 说罢,他左手牵起景昀,右手攥住皇贵妃,将她们二人的手臂一同拉住。 皇贵妃眼中噙泪,盈盈欲滴,俯身拜倒:“妾必不负皇上重托。” 皇帝别开头,有些费力地咳嗽起来,掩住面上一闪而逝的厌恶之色。 殿内众人神色或惊或疑,不断交换着目光,还有些人已经张开口,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便要出列说话。 陈王再忍不住,向前道:“皇上这是何意?” 皇帝气虚声弱,说话很是耗费力气,皇贵妃便代为解释:“衡阳公主乃皇上独女,自幼由贞献皇后教养,尊贵无匹……” “闭嘴。”淑成公主打断了皇贵妃的话。 她的脸色很冷,她的话很不客气。但这位辈分极高、威望卓著的公主当然有资格这样说,她是先帝长姐,睿宗嫡长女,身份尊贵无匹,即使白丞相权倾朝野,面对这位公主也要留三分颜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淑成公主是真的有资格代表大半个宗室的。 皇贵妃不欲激怒淑成公主,自然只能住口。 陈王朝这位长姐使了个眼色,淑成公主却连他的面子也不给,直接喝问道:“皇上这是何意?” 淑成公主这样的态度,实在是很不客气。 皇帝静静看着淑成公主:“朕的意思,姑母不是已经想到了?” 傀儡皇帝也是皇帝。 皇帝在白丞相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不代表真的懦弱至极。 殿中众人神色各异,陈王偷偷咳嗽一声,伸手想去拉淑成公主的衣袖,却终究没来得及。 淑成公主皱起眉来:“胡闹!” 殿中绝大多数人心中和淑成公主的想法别无二致,只是有些话能想不能说。 皇权本就岌岌可危,皇帝的尊严绝不能再被消解。 像淑成公主一样,居高临下呵斥皇帝,无疑是极不合适的。 皇帝咳嗽着道:“淑成公主这是何意?” 他直接把淑成公主问他的话还了回去,但这一次,却不再称呼淑成公主为姑母,而是直呼封号。 陈王心说不好,目光往后一扫,扫见雍王正低着头,心想不行——雍王是宗亲们有意推举的继任皇帝,于情于理这个时候他都不能出来说话。 陈王对着萧家家主丢了个眼色,示意他出来劝说皇帝。 萧家主却跟着低下头,只做不知。 陈王气了个倒仰,只好自己上前一步,打圆场道:“皇上,淑成公主脾性忠直,素来有什么说什么,并不是想要冲撞皇上。”又对淑成公主猛使眼色。 淑成公主自幼身份尊贵,从未忍气吞声过。过去白丞相逼凌皇权太甚时,她敢命丈夫儿子带着公主府侍卫前去砸相府大门,如今对着皇帝,自然更不会收敛脾气。 好在她明白陈王是为了自己考虑,勉强忍住气:“皇上,此举不妥。” 皇帝问:“有何不妥?” 淑成公主眉头皱紧,硬声道:“衡阳如果是个皇子,宗室不会有任何异议,我知道皇上只有衡阳一个骨血,但她毕竟是个公主!” 皇帝道:“那又如何?” 公主也好,皇子也罢,反正他快死了,衡阳这孩子又有些神异之处,他这个做父亲的存些私心,顺从女儿的心意,又能怎么样? 不要说什么皇帝肩上的责任,他登基数年来,说话从未管用过。既然从未真正做过主,没道理人之将死,反而该担起责任来了。 皇帝心里是这么想的,因此嘴上也说的理直气壮。 “皇上。”太傅的声音传来,肃然道,“这是乱命。” 皇帝问:“乱在何处?” 和景昀想的不同,太傅并没有说出女子当国牝鸡司晨一类的话,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皇帝,叹道:“世人不服。” 这句话很简单、很无奈。 但却很有力。 自古以来,从未有女子当国的先例。 宗亲不服、朝臣不服、文官不服、武官不服,世人皆不服。 按理来说,君王自有气魄,即使面对世人质疑,也总该做些努力,试着说服或证明自己是正确的,而不是一听到反对的声浪,便灰溜溜缩回去了。 但很遗憾,皇帝从来不是一个雄才大略、敢于抗争的人。 唯一敢于站在他身前的妻子已经死了,从那之后,皇帝就更少发表自己的看法,坚持自己的意见了。 而且,皇帝虽然软弱,却并不愚蠢。 说服和证明确实有用,但问题是,那需要时间。 皇帝已经没有时间了。 不服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动乱和争端。 一个世人皆不服的公主,即使手持玉玺,也没有可能登上皇位,最大的可能性是被毫不留情的撕碎,化作御座阴影中的一抹幽魂。 太傅注视着皇帝。 皇贵妃注视着皇帝。 陈王与淑成公主注视着皇帝。 除去年幼的衡阳公主,殿内所有人都注视着皇帝。 每个人都在等着皇帝收回成命。 即使皇帝不收回成命,也不会有人愿意奉命。 . 议政殿前的灯火渐渐散去。 皇贵妃披着雪白的狐裘走出来,坐进温暖的轿辇中,对着身边的宫女轻声道:“皇上欲传位衡阳公主。” 宫女眼中惊色微露,旋即悄无声息退去。 不出半个时辰,这个消息便会被送到白丞相面前。 待那宫女退走,皇贵妃挥了挥手,对着自己的心腹大宫女松果低声耳语两句。 松果同样无声无息地退去。 两名宫女先后退走,方向却截然不同。 皇贵妃面无表情,拥着怀中的暖炉心想:宗室千万别败的太快。 第一名宫女是白丞相派到皇贵妃身边负责传信的信使,松果则为宗室带去了一些隐秘消息。 自从白德妃死后,皇贵妃想了许多。 她是白家女,白党煊赫至极,所以皇贵妃才有今日。倘若父亲事败,她这个做女儿的只有死路一条。 但做皇帝的女儿,未必会比做皇贵妃更好。 白丞相有许多女儿,皇贵妃未入宫时,曾经很得他宠爱。 皇贵妃心里清楚,这份宠爱什么用都没有。正如白丞相眼也不眨地舍弃了白德妃,如果需要,他也会毫不留情地舍弃自己,眉头都不皱一下。 对皇贵妃来说,维持现在的局面最有利。 白家需要通过她掌控皇帝,宗室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皇帝现在快要死了,皇贵妃如果想要维持这种超然的地位,必须确保下一任皇帝仍然在她的掌控之中。 雍王绝对不行,已经长成又太有主意。 衡阳最合适,可惜是个公主。 想到这里,皇贵妃忽然想起景昀,问:“公主呢?” 嬷嬷道:“衡阳公主年纪小,困得不行,已经先一步用暖轿送回宫了。” 皇贵妃松开蹙起的眉尖,哦了一声,便不在意了。 另一边,宗亲朝臣们相继出宫,也顾不得寒冷,在宫门前低声商议片刻,才各自乘车上轿离去。 每个人离去时,无论年纪长幼,都朝着雍王微微颔首。 这里说话不方便,他们是用这种方式表示他们对雍王的支持不会改变。 在所有人眼中,今夜进宫白跑一趟,简直像是听了个笑话。 论起血脉远近、贤良才干、胸怀气量、年纪辈分,宗室中哪还有比雍王更合适的人? 衡阳公主的血脉倒比雍王更近更尊贵,倘若是个皇子,宗室中支持小皇子登基的人怕是会多些。可如今她既是公主,年纪又小,自然从来不在宗室的考虑之中。 面对宗亲朝臣的表示,雍王的表现极为得体。 他礼貌含蓄地做出了回应,而后目送着长辈离去,而后登上马车,坐进温暖宽敞的车厢中,拿起手炉舒适地叹了口气。 然而那口气没能叹完。 马车很大,车厢中摆着一扇屏风,将车厢隔成前后两部分。 此刻,屏风上忽然倒映出了一个淡淡的黑影。 那是一个静静坐着的娇小身影。 几乎是一瞬间,雍王全身上下寒毛耸立。 他飞扑向马车车厢外,同时厉喝:“来人!” 这一扑一喝何等迅速敏捷,话音未落,雍王已经扑至车帘处。 如果没有意外,下一刻雍王离开车厢,车外的侍卫立刻会将马车团团围住,将潜藏在车里的人叉成一只刺猬。 然而意外发生了。 咣当! 雍王重重撞上了车帘,像是撞上了一层铁板。 伴随着闷响,他不出意外地摔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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