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脾气很不好。 现在她快要死了,她的脾气只会更加不好。 有谁能胜过她?有谁能胜过这位垂死的殿下? 答案是没有。 所以没有任何人胆敢触怒她。 女童从椅子上跳下来,一步步走到窗畔,确认那道神识的气息已经远去,漠然道:“人族真是藏龙卧虎,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轻一代里,已经有了这样的人物。” 她说的这段话有些长,不再是三两字的短句,因而能清晰地听出,她说话的速度有些慢,音调也有些古怪,如果硬要打个比方,就好像北方的苍州人跨越几万里,来到南方偏僻的小镇上,初学拗口方言那样。 女童注视着下方来往的人群,眼神中却丝毫没有畏惧。 她避开那两个少女的探知,当然不是因为畏惧,而是不想在紧要关头来临之际多生是非,暴露自己的行踪。 她当然不会畏惧,不要说年轻一代的人族俊杰,哪怕面对道门最高处那些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她也不会有丝毫的害怕。 因为她地位很高、辈分更高、修为极高。 女童倒背着双手,稚嫩的小脸上只余漠然。 “殿下。”为首的黑衣人小心翼翼地开口。 是的,她也是一位殿下,但不是人族,而是魔族的殿下。 她是老魔君的妹妹,现任魔君的姑姑,千年前那位与妖族同时进犯人族的魔君幼女,也是如今魔族的最强者。 千年前那位魔君亲自统率魔族挥师南下,以为能趁机攻占九州,将冰原南方那辽阔而富饶的土地划进魔族版图,最终却在承天台上被一剑断首,头颅飞落直坠尘泥,成了玄真道尊为世人传颂的种种故事里平铺直叙的一笔。 这位魔君死后,他的王后生下了一个小女儿。倘若不是她出生太晚,同母兄长又生的太早,以天赋而言,她才该是下一任魔君。 她叫幽夜,魔族以君为至尊,所以她又被称为幽夜君。 极北冰原连年风雪蔽日,少见阳光,漆黑和寒冷才是常态,黑夜比白天更加长久地覆盖在冰原上空。 幽夜就是黑夜。 她的威名也像黑夜一样,笼罩着整座极北冰原。 但现在这片黑夜快要散去了。 于是她要做最后的一件事。 幽夜君双手倒背在身后,道:“走。” . 城外汇聚着更多修行者。 杏林城中可供落脚的地方再多也有限,装不下自九州各处赶赴而来的修行者,大大小小的客栈早在数月之前就已经住满。名门大派或许早些年在城里置办下了产业,弟子们不愁没地方落脚,但更多普通门派及散修来的稍迟几日,就已经找不到住处了,只能在城外扎营住下。 朝官道两旁的林野荒原中望去,有许多顶临时搭起的简陋草庐或帐篷,再往更加宽阔遥远的地方看去,还停着许多班龙车,远处甚至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停着的几艘小型飞舟。 官道笔直地延伸向远方,两旁荒原中的帐篷车舟也同样看不到尽头。 城外聚集的修行者很多,景昀和慕容灼走在官道上,丝毫不引人注目。打斗的声音飘来,有的地方还能看见未干的鲜血。 这么多修行者聚集在城外,难免会起摩擦。 道殿弟子青色的服饰十分显眼,一队又一队巡逻来去,随时警惕并制止更多的冲突争斗爆发。 天色忽然完全阴沉下来。 景昀额头一凉,一滴水珠砸在了她眉心上方。 下雨了。 慕容灼撑开一把大伞,这是赶路时她在街边闲逛,随手买回来的一把普通雨伞,唯一出奇的地方就是它很大,大到足够四个人同时挤在伞下。 啪嗒、啪嗒。 雨滴不断砸落在伞面上,溅起朵朵水花,伞外银丝连绵成线,衔接在天地之间。 隔着朦胧的雨幕,慕容灼看到远方官道尽头,出现了一座山。 “那就是杏山?” “那就是杏山。” 景昀止住脚步。 她抬起手,按住衣襟下颤动的月华瓶。 识海深处泛起尖锐连绵的疼痛,每往前多走一步,那疼痛就更尖锐一分。 那就是杏山。 走到这里,就不能再往前行了。 社稷图百年一启,人族年轻强者皆聚此地,容不得出现半分差错。道殿派出的精锐守住了通往杏山的路,雨幕深处营帐的影子若隐若现。 道殿及顶尖宗派的强者,全都守在营帐里。 这些强者无论哪一个,都是举足轻重的大能,然而他们现在就像一个个普通的守卫,各自端坐在自己的营帐中,那些营帐散落分布在杏山周遭,看似散乱毫无轨迹,实际上却构成了一个阵法,将杏山的中心、社稷图所在的地方守得风雨不透。 历次社稷图开启,妖族和魔族都会自南北分别伸出手,想要从中分一杯羹。每一次年轻人们满怀欣喜踏入社稷图中时,他们不知道,从南北吹拂而来的风刀霜剑,已经被无声无息挡在了社稷图之外。 雨幕中有一队青衣人走来,正是道殿负责戍守的精锐。他们这些天轮番值守在此,显然不是第一次撞见有人走到此处,为首那人朝景昀二人微微颔首,语气冷硬,却并不霸道,相反还很客气:“两位道友,还未到社稷图开启的时候,暂不能往前,请离去吧。” 景昀平声道:“我们不往前,在这里看看,可以吗?” 那人微一犹豫,点头道:“自然可以,不过请勿越界。” 景昀伸手接过慕容灼手中的伞,静静凝望着雨中杏山时隐时现的轮廓。 天色一寸寸暗下来,分明刚过午后,天边却已经阴沉如墨,雨下的越发大了,飞溅的水花飘至伞下,擦过景昀的衣襟,没有留下半点湿痕。 “殿下。”寂静忽而打破,景昀的声音响起。 她望着杏山的方向,缓缓道:“我记得曾经提过,我和容嬅的关系很不好。” 慕容灼想想没错,用力点头应和。 “你知道为什么吗?” 慕容灼心想这我哪里知道,自己只知道话本上写你们为拂微真人反目,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嗯……” 景昀轻笑一声,仿佛猜到慕容灼心中在想什么,直截了当道:“不是因为师兄,虽然容嬅确实对师兄有意。” 她沉默片刻,似在回忆,而后道:“如果说人和人之间,可能一见如故,那我和她,大概是第一眼见到彼此,就会相看生厌的关系。” 景昀和容嬅初见时,都还是年幼的女童。 她和容嬅年纪相差不大,一个是道尊关门弟子,一个是上清宗主膝下爱徒,同样年幼早慧、沉稳有度,然而她们第一次见面,就吵了起来。 景昀记得,吵架的起因是因为道不同,又硬要分出高下的缘故。景昀心境修无情道,主修剑;上清宗修行更偏向顺其自然,容嬅书画双修,二人所承道统从根本上就大不相同。 道之一途只有适不适合,难有高下之分,但对于两个年幼的孩童来说,即使再早慧,也仍然有未消退的稚气,起初只是端坐辩论,后来各不相让,开始互相攻击对方所修的道。 等师长们赶来之际,景昀和容嬅已经亲自下场,打了起来。 她们最终没能分出胜负,因为师长们急急忙忙把两个孩子拉开,所幸她们年岁相近、修为相仿,一时间各自拿对方没办法,都没受伤。 但梁子已经结下了。 无论她们多么早慧、多么聪明,终究还是两个年幼的孩子,而孩子之间独特的爱憎,最难缓解。 此后数百年,景昀和容嬅的关系从未缓和过。 一直到千年前,容嬅坞城外力战陨落,景昀在承天台上绝地飞升。 彼时,距离景昀第一次见到容嬅,已经过去了三百零四年。 她们始终不是朋友,却也未必算是仇人。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章
第81章 81 绝音徽(七) ◎社稷图之旅开启!◎ 景昀不是会回忆往事、伤春悲秋的人。 即使要回忆, 和容嬅相比,她有更多更值得怀念的人。而今回忆起过往,接到容嬅陨落的消息时, 她甚至生不出多余的悲伤。 那时候, 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了。 道门大能前赴后继涌往南北各处、九州八方,既要抵御妖魔二族,又要平定种种天灾人祸。情势最危急的时候, 景昀数日不眠不休,接到的战报讣告雪一般飞来。 大乱之下人命如草,如草的又何止是黎民百姓。 景昀只是有些怅惘。 接到坞城传来的讣告时,她拈着那张薄薄的纸笺,有刹那间的出神。 仿佛随着容嬅陨落,她身为弟子、身为道尊时, 那段震慑南北、天下承平的安定岁月, 终于彻底终结了。 . 窗外阴雨连绵。 慕容灼昏头涨脑从床上爬起来, 挑开帘子大怒:“烦死了!” 凤凰性属火,最讨厌阴雨连绵的天气。一两日的缠绵细雨或许能够算是别样的感受,连日大雨就变成了深深的厌恶。 她一边系衣带,一边转出屏风,只听外间红泥小火炉嘟嘟嘟嘟拼命作响, 景昀正欲伸手提壶。 慕容灼没好气道:“再叫就扔掉你。” 小火炉开始低声呜呜。 景昀对慕容灼欺负一只火炉的幼稚举动视若无睹:“过来喝茶,一刻钟前任西楼送了东西过来, 见你在睡就又走了。” 慕容灼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我听见动静了, 但是太困, 爬不起来。” 她看了看窗外雨幕中缓缓沉落天际的夕阳, 叹气道:“为什么雨一直不停啊!” “阴晴变化是秘境开启前的正常征兆。”景昀道, “明日辰时, 社稷图开启,今晚你已经睡够了,就不必再睡了,我再同你最后细说一些事。” 慕容灼梳洗完毕,迅速回来:“你说。” 景昀从身侧榻边拎起一只包裹,是任西楼方才送来的。景昀打开包裹,里面放了许多零碎的东西。 她先取出两只巴掌大小,颜色不一的木牌推过去:“这是扶风门的灵应牌,扶风门弟子之间,可以靠此传信,扶风门亦可借此探查弟子生死——但是这个,我们用不着,尤其是你。” “怎么说?”慕容灼对这个‘尤其是你’很不理解。 景昀道:“灵应牌感应弟子生死的原理,靠的是‘子母牌’,顾名思义,灵应牌一对两个,母牌留在门中,子牌随身携带,一旦弟子遭遇不测,母牌有所感应,感应的方式,需要滴血。” 慕容灼面露恍然。 先不说鲜血能不能放心交付出去,以凤凰血脉的强度威势而言,这块木牌决计承受不住她的一滴鲜血。 “这是一些伤药、软甲、符咒之类的杂物。”景昀道,“你自己挑一挑,有想带着的就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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