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过天梯而不上,明明身形还着落在地面上,行动时却足不沾地,飘摇如风,转瞬间循着神魂深处传来的牵扯行出数里,头顶笼罩的那片阴影之上,忽然毫无预兆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来自云层之上,回荡在天地之间,却又好像只在景昀耳畔。 声音很慈祥,很和蔼,还有些隐隐的熟悉。 他说:“小友,好久不见。” . 流空岛未曾坠落的那些岁月里,一直是修行界的传说。 它飘浮云端,孤悬海外,像极了道殿典籍中对于仙境的种种描述和想象。 很多修行者将它当做仙界在人间投射的一角,认为这是天地造物的奇迹,是停留在人间的仙境。因而,自从流空岛天梯落成以来,许多修行者不远千里来到瀛洲,想要亲自登上流空岛,看一看这座天地伟力的造物。 这其中有很多大人物,比如玄真道尊景昀,比如景昀的师兄江雪溪,比如凌虚道尊,又比如第六代上清宗主穆真人。 穆真人不是前去流空岛的诸位大能中修为最高的一位,也不是其中地位最高的一位,更不是其中名气最大的一位。但换个角度来看,他在流空岛坠落后,又使流空岛的声名在世间多存留了千年。 景昀见过穆真人。 她和容嬅初次见面,打得不可开交时,就是这位穆真人笑呵呵一手一个把她们分开的。 那时穆真人还没有死,容嬅是他的徒孙。 景昀还记得,穆真人有一把浓密的白胡子,周身气派仙风道骨。 鸟鸣声悠扬婉转,满地碧草丛生,碧草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奇花,美不胜收。云絮飘散满地,行走间如踏云端。 远处一轮红日从云间喷薄而出,于是飘散的雪白云絮尽数化作绯红,乍看之下如同花瓣飘飞漫天。随着清新的微风吹过散做无形,很快又重新生出,堆积满地。 穆真人拢着他那把醒目的白胡子,笑呵呵地带着景昀踏过满地云絮。 景昀侧首,云罗下的双眼望向穆真人这张几乎消散在她记忆深处的面容,以及对方周身隐现暗淡的气泽,心下微沉。 流空岛多水,水波如同一整块浅碧色的翡翠,沿溪而下,尽头是悬崖飞瀑,在日光下飞溅出各色光彩。 秘境中的太阳自然不是真正的太阳,但秘境中的宝物却大多是真正的宝物。仅仅这段来路,景昀目光随意一扫,至少看到了不下十种珍奇异草。 穆真人忽然停住了脚步。 “到了。”他说。 . 景昀在石桌旁落座。 日光照得人全身上下暖洋洋的,远处竹楼前两只花尾巴大公鸡追逐跳跃,尾羽乱飞。 穆真人拢着白胡子,笑呵呵地给景昀倒茶:“喝茶,小友。” 景昀神识外放,心下微沉。 这缕穆真人的神识化身已经极其虚弱,到了快要烟消云散的地步。 穆真人推了推茶盘,盘中的茶点并不精巧,相反还显得很是粗糙,勉强能看出轮廓是只兔子。 景昀对穆真人很尊敬,不愿拂他神识的好意,拈起一块兔子糕点轻轻咬了一口,浓厚微甜的麦香从舌尖泛起,充斥在唇齿之间。 穆真人问:“怎么样?” 景昀点点头:“很好。” 穆真人得意道:“麦子是我自己种的,麦粉是我自己磨的,连鸡蛋都是我自己养的鸡,好就对了!” 景昀慢慢将一块糕点吃完,同时目光不易察觉地环顾四周。 她万万没有想到,穆真人住在这人间仙境般的流空岛上,起居之处却是一座再普通平凡不过的农家小院。 “您还记得我。”景昀微笑道。 两只公鸡追逐打斗,发出尖锐鸣叫,尾羽乱飞,咣当掀翻了阶前摆的两盆葱。穆真人弹跳起来,抓住两只公鸡关进鸡笼,在旁边的水缸里洗了洗手,若无其事地回来,笑道:“怎么不记得,你跟小容嬅打起来的时候,还是我把你们分开的。” 他用慈爱的眼光上下打量景昀:“长这么大了啊!” 紧接着他望向景昀覆眼的云罗:“眼睛是怎么回事?” 景昀道:“飞升前在承天台上遇着些变故。” 穆真人慈爱的神情中显出一点怜惜:“能治吗?” 景昀道:“以后或许可以,现在不行。” 穆真人沉默片刻,又道:“你这孩子,怎么回来了?” 景昀微怔,旋即想起,六百年前就有年轻弟子入流空岛,遇见过穆真人留在秘境中的神识,所以穆真人知道她立地飞升之事并不奇怪。 但既然如此,想来穆真人同样知道上清宗宗门覆灭一事了。 景昀微顿,旋即诚实地道:“尘缘未断,道心不静。” 穆真人惊奇地望着她:“所以你要回来斩尘缘?” “不。”景昀道。 她只说了短短的一个字,并没有进一步解释。然而她也不需要解释更多,穆真人望着她毫不掩饰的神色,意识到景昀给出的答案完全相反。 穆真人问:“你进到这里来,也是为了这个?” 景昀颔首。 穆真人沉吟片刻,却并未追问,反而迅速切换了话题,兴致勃勃地道:“我看过很多道典,却没有一本记载过仙人返回人间,所以从古至今,修行者对仙界的描述都来自于猜测和想象,你说那些想象真不真?” 他说话时兴趣盎然,精神抖擞,眼角眉梢不易察觉的地方却流露出丝丝疲态。那是普通凡人自然老去、油尽灯枯时,眉目间自然萦绕的死气。 景昀心中叹息。 她道:“半真半假。” 穆真人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着急走吗?”他兴致勃勃满怀不舍地问。 景昀摇头:“不急,我给您讲讲。” . 与此同时,隐雾林。 林间枝叶繁密,慕容灼飞至半空中,小心地左躲右闪,避开那些摇曳深绿的枝叶,生怕沾上一星半点。 进入社稷图之前,景昀曾经叮嘱过她很多话,其中包括不要随便升至空中这一条,慕容灼记得很牢。 不过现在,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浓郁的血气从树林另一端随风而来,拂过慕容灼的鼻尖。 凤凰的五感极其敏锐,隔着遥远的距离,对普通修行者而言,也许只能嗅到淡淡血气。但对于慕容灼来说,那血气已经浓郁到了让她头晕目眩,不得不封闭嗅觉,免得失了王后殿下的体面。 她踏风而行,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无色的火焰,直扑密林另一端。
第83章 83 绝音徽(九) ◎慕容灼的脸色很难看。◎ 正值秋日, 齐州的树梢上挂满金黄,煞是喜人。而宣州的树木甚至还是浓翠一片,郁郁葱葱。 看似无序散落的营帐构成了巨大的阵法, 每个营帐中都坐着一位镇守阵法的大能。张三真人坐在杏山脚下最大的那处营帐中, 眯着眼望向营帐外那些光秃秃的树干,感受着山间呼啸凛冽、吹面如刀的寒风,生出很多感慨来。 他的心情不太好, 因而脸上显现出愁苦的神色。但他本来就一直以这幅愁苦的表情示人,竟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不对。 张三真人不喜欢苍州。 一百一十年前,魔族侵扰边关,那时他的师父接到命令,出剑来援,斩杀数位以强大残暴著称的魔族血骑, 最终深陷重围不幸陨落。 七十年前, 他的爱妻前往苍州云游, 被魔族间谍看破身份,当时张三真人正在道殿闭关突破,一旦他破境成功,道殿便要再多出一位大乘境强者,为了扰乱他的心志, 魔族用魔毒害死了他的妻子。 张三真人知道自己对苍州的迁怒很没有道理,所以他只在心里想想, 从不说出口。道尊派他来杏山为这次社稷图开启做准备时, 张三真人很平静地领命, 没有拒绝, 虽然如果他想要找理由拒绝掉, 是很容易的。 他站起身来, 倒背着双手,肩背有些伛偻,像个疲惫到直不起腰的老人,一步步往营帐外面走去。 寒风中夹杂着砂砾,打在张三真人身周,被他周身无形的护体灵力隔绝,纷纷落地。 四周很安静,各处营帐里坐镇的大能们都各自闭眼打坐,或是饮茶下棋,没有人发出声音。 现在是社稷图开启的第一日,弟子们进去不久,各位大能都很沉得住气。 张三真人漫无边际地想着,按照往日惯例来看,至少要到三日后这里才会热闹起来——上次九华宗的李真人拿药鼎蒸的百草糕实在美味,可惜她这次没来…… 他倒背双手,目光平静如同无风的湖面,旁人看来只觉得沉静出尘,没人能猜到张三真人心底想的是什么。 忽然,远处营帐传来一声低呼。那声音不高,但在场中大能听来,却异常清晰。 张三真人转头,不必他说话,帐外侍立的弟子已经分出两个人,前往出声的营帐查看情况。 发出叫声的营帐位于西边,营帐的主人是持盈宗一位长老,方才那声惊叫是他的弟子失态之下脱口而出的。 “有……有魂灯灭了!” 另一声惊叫响起,语气中满是惶急。 各大宗派都有用于感知本门弟子安危的手段,比如道殿的生死簿、九华宗的应命灯,以及扶风门的灵应牌。 持盈宗魂灯正是如此,每一盏魂灯对应一个进入秘境的弟子,魂灯火焰的明亮程度代表弟子性命安危。 “年轻人沉不住气。”旁边的营帐里,和张三真人同来的柳真人踱步出来,叹了口气,“哪一回不死些人?” 这话听上去很残忍、很冷酷、很凉薄,但……没有错。 年轻人尚且热血,不习惯生离死别,但他们这些活了几百年的老人,早已经心如铁石,不会轻易动容。 张三真人却觉得不对。 能随侍在阵法当中、长老身旁的,无一不是门派中器重看好的年轻弟子,看见同门魂灯熄灭,惊骇悲痛之下或许会失态,但如此冒冒失失大叫出声,则显得有些沉不住气了。 何况那两声惊叫,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人之口。 持盈宗统共带进阵中两名弟子,难道两名都按捺不住情绪? 这个念头只短短一转,前去查看情况的弟子已经急掠而来。这名弟子是道尊前几年收来的小徒弟,虽修为不高,为人却很是沉稳有大将之风,此次道尊特意命她跟出来见见世面,自信小徒弟一举一动绝无差池。 这么沉得住气的少女,鬓边居然渗出了汗珠,低声急促道:“师叔,持盈宗十盏魂灯,灭了一半。” 此言一出,张三真人和柳真人同时蹙眉:“一半?” 社稷图中机缘极多,凶险亦多,往年确实有宗派弟子运气不好,一整个宗门精心挑选出的弟子折损大半。但那是在十日结束,社稷图关闭时,而今弟子们入秘境不过几个时辰,持盈宗的十名弟子居然折损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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