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溪深衣广袖,自雪地中缓缓行来。他停在了数丈之外,朝容嬅微微颔首:“圣女。” 容嬅愣在原地。 巨大的惊喜从心底升腾而起,翾光花早已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江师兄?” 上清宗为道门三宗之一, 容嬅是上清宗圣女,称呼道殿正使一声师兄亲近却不逾距。她匆忙起身, 惊喜道:“江师兄, 你怎么在这里?许多年没有见你了。” 江雪溪淡淡道:“闭关修行, 年深日久不记岁月, 许久不见, 圣女安好?” 他语声有如敲冰戛玉般动人, 面容比山巅皑皑冰雪更白三分,容嬅不好直直盯着他看,一时间竟未察觉到不对,又是羞涩又是欣悦地应了自己一切都好,而后随便找了两个话题,才轻声问:“这些翾光花,都是江师兄种下的吗?” 江雪溪颔首,却在容嬅开口之前,先一步道:“原本该赠给圣女些做见面礼,奈何这些翾光花已有其主,圣女见谅。” 容嬅当时听来有些失落,却不十分失望。江雪溪看出了她有意求一支翾光花,故而先一步致歉,免得开口拒绝伤了容嬅的面子,已经是心存体谅了。 她有心想问这些翾光花的主人是谁,犹豫片刻又将到了唇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抬起眼望向江雪溪,却不由得怔住。 容嬅仙子爱慕拂微真人一事,在道门中并非隐秘。她抓住所有机会与江雪溪见面,认真探究和江雪溪有关的一切,正因如此,容嬅一眼就看出,如今的江雪溪和从前相比,清减了少许,面容毫无血色,倒像是闭关修行时受了伤的模样。 她焦急地向前一步,江雪溪已经微微偏首,以袖遮面轻咳两声。 听到这里,景昀的心忽然一揪。 论起对江雪溪的了解,景昀世间无出其右。她自然知道,师兄表面上微微显露的虚弱只是冰山一角,真正被他压制住的问题,是水面下巨大的冰山,严重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倘若还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师兄都决计不会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半分疲态。 她袖摆下的十指微攥,声音却平静镇定一如往常:“然后呢?” “然后呢?”容嬅冷笑一声,“然后江师兄客客气气,出言请我离开了苍山。” 江雪溪并未回答容嬅的担忧和询问,只客气地请她保守秘密,不要说出他在苍山之巅闭关。 待容嬅踏出山巅,无形的结界在她身后拔地而起。容嬅惊疑回首,只见身后来路踪影全无,恍惚间已经忘记自己从何处离开了。 她遵守了对江雪溪的承诺,此后十年,拂微真人久不现身,世间传言纷纷如雪,容嬅也没有吐露过半个字。 这世间最了解彼此的不一定是知己爱人,反而更有可能是冤家对头。玄真道尊表面功夫做的极好,尽管道门中诸多猜测,无人知晓拂微真人所在,却没有半个人疑心拂微真人唯一的师妹、道尊玄真同样不知他的下落。 唯有容嬅猜出了这一点。 她对景昀的了解甚至更胜于对江雪溪的探究,是以她心底还有着另一种隐隐的喜悦,仿佛藏着一个独属于她和江雪溪的秘密。 直到她在玄真道尊的爱徒纯华手中见到一朵翾光花。 景昀神色微动,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了一点线索。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师兄数年不回,唯有他的灵兽小白每年衔回一朵翾光花,花中藏着江雪溪赠给她的新年礼物。 无论翾光花,还是花中的礼物,实际上对景昀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她只想亲眼见师兄一面。但江雪溪常年不归,倘若不是景昀对江雪溪的性情十分了解,她都要怀疑江雪溪是否瞒着她成婚生子去了。 每年对着小白送来的花,以及死活不肯开口的小白,失望和倦怠日积月累,以至于到了后来,那些翾光花她连看见都觉得疲惫,往往纯华喜欢,她就随手给了纯华玩。 容嬅再度冷笑。 景昀蹙眉道:“你这是走火入魔了?” 容嬅道:“不敢不敢,觉得丢脸罢了。” 她看到纯华手中的翾光花时,才蓦然惊觉,江雪溪口中那苍山之巅冰雪深处翾光花的主人,原来是景玄真。 那一刻,容嬅的记忆忽而分外明晰。她百般珍视同江雪溪在苍山之巅的那次相逢,曾经将那短短数刻的记忆翻来覆去,却直到望见景玄真弟子手中那朵淡金色的翾光花,才恍然回忆起,原来当日江雪溪说出那句‘已有其主’的时候,眼底分明是无尽的柔情。 究竟要耗费多少灵力,才能催开苍山之巅那许多的翾光花? 修行界踪迹全无、至为难寻的翾光花,以灵力浇灌催生的珍宝,原来尽是江雪溪赠给他师妹的情思。然而对于景玄真而言,不过是随手可以转送小辈的玩物罢了。 容嬅唇角绽出一点讽刺的笑意。 她只能讽刺自己,讽刺一厢情愿、惘然不知的自己。 江雪溪从来没有给过她半点妄念滋生的余地,从始至终,他眼中唯有他的师妹。至于容嬅,甚至不曾有片刻真真正正入过他的眼。 ——容圣女。 多么客套,多么礼貌,多么毫无遐思的称谓。 容嬅只能讽刺自己。 当然,这不妨碍她顺便讽刺一下景昀。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容嬅道,“江师兄的心意,对你来说不过是随手拿给小辈玩耍的玩物而已,他消失二十年,你既惘然不知他的下落,又不知他究竟因何受伤避居,偏偏时隔千百年,又要折回来找他。玄真道尊算尽世间万物,不知道有没有算清楚过自己的心。” 这一次景昀没有反击。 她甚至根本没有留意容嬅说了什么,她的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个非常惊人的猜测,以至于她的心忽然重重沉下,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师兄为什么会避居苍山,二十年来不肯露面? 容嬅说他负伤清减,可这九州天下除了景昀,又有谁能够伤及道殿正使拂微真人? 景昀忽然想起了承天台上最后一次见到师兄时的模样。 她垂下了眼,情不自禁抬起右手,按住了衣襟下的月华瓶。 这个猜测很惊人、很疯狂,惊人到了没有人会相信的地步。但倘若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以上所有的疑问都能解释。 更重要的是,尽管这个猜测听上去无比疯狂,但景昀知道,以江雪溪的性格,他真的敢这样做、会这样做。 我要去找师兄。 我要立刻见到他。 我要弄明白我的猜测是真是假。 ——这个念头像是蔓延的野草,顷刻间缠绕住了景昀整颗心脏。她的手指冰冷,心底却燃起了灼人的火焰。 景昀的手指慢慢攥紧,耳畔容嬅的声音依旧不断响起。景昀抬首,平静地对容嬅说:“闭嘴。” 容嬅下意识止声,显然一时没反应过来。在容嬅回过神来恼怒之前,景昀先一步道:“原来这里是离秋城啊。” 刹那间容嬅尚未出口的怒火戛然而止,终于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说了什么。 景昀勉强压下沸腾的心绪,甚至还朝她笑了笑:“真是奇怪,离秋城的风景按理来说应该入不了圣女的眼,怎么容嬅你偏偏出现在这里呢?” 容嬅神色骤变,面色忽青忽白。 景昀此刻只想去找江雪溪的神魂碎片,无心和她多做口舌之争,因此并不对神色变幻不定的容嬅穷追猛打,反而首先改换了话题,望向天边夕阳渐沉下的苍山,问道:“从这里过去,就能直接到达苍山吗?” 作者有话说: 下章师兄出场。
第89章 89 绝音徽(十五) ◎太上忘情◎ 从离秋城中看去, 苍山山巅皑皑积雪被夕阳染红,变成天边一点夺目的红。 两地距离看似很远,但对于高阶修行者来说, 千万里路也只在一念之间。高可如云的山巅更是直接指明了方向所在, 绝不会有走错的风险。 所以景昀这一问,看上去有些多余。 但玄真道尊当然不会做多余的事。 果然,容嬅变幻不定的面色渐渐归于平静, 道:“哪有这么简单,那里是两处秘境重叠之处,看似寻常,实则到处都是罡风与乱流,若走错半步,就回不来了。” 说到这里, 她瞟了景昀一眼:“社稷图中有修为限制, 我看你现在的修为不过尔尔, 被卷进去就算死不了,社稷图关闭之前也别想出来。” 景昀面色平静如水,并没有提醒容嬅,她方才就是败在了此刻修为‘不过尔尔’的自己手下。 这当然不是因为景昀宅心仁厚,而是她知道容嬅说的没有错。 那里看似只是社稷图中两个秘境的交错点, 但以社稷图本身的等级,其中秘境已经涉及了道门最难参悟的空间与时间之道, 如果她此刻保有全部实力, 哪怕是未飞升前的实力, 都可以凭借境界压制拂袖而破。 但现在不行, 仙身虽在, 实力不存, 即使能以强大无匹的眼力看破,并且能尽数避开,也要花费更多的时间,甚至做一些无用功。 她不想浪费时间。 所以她需要容嬅帮忙。 “你求我。”容嬅得意地昂起下巴,“你求我一句,我就带你过去。” 话虽如此,容嬅内心却笃定以景玄真的高傲,绝不会低头,这时自己展现出宽宏大量的气魄为她带路,无形中便在心境上高了她一头。相对的,景玄真必然羞愧不已,无形中便矮了她一头。 她的唇角情不自禁弯起,流泻出极浅极淡却极为好看的笑意。 片刻的静默里,景昀收回部分神识,并不是很想知道容嬅此刻梦幻般的笑容究竟源自何处。 她问:“求你?” 容嬅心想景玄真不会真要低头吧,难道飞升真的能使人心性大变?还是其中藏着什么阴谋,是不是她朝自己一低头,便会有天雷滚滚而降,将离秋城劈成一地齑粉? 她的思绪天马行空,颇有些忐忑,然而身体还是遵循自己最本能的意志,诚实地点头。 景昀道:“既然如此,如果你还想离开此地,除非跪下朝我叩首,否则我不会带你出去。”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平静如同山巅积雪下的冰层。冰面上的积雪再厚,只要狂风不停地吹拂,终究还是会被风吹起,但雪下终年不化的寒冰,却是任何风刀霜剑都无法动摇的。 她的眉眼秀美平静,漂亮到了惊人的地步。然而眉宇间无需刻意,自然便有着冷凝如冰又锋利如剑的神韵,仿佛只要多看一眼,就会为那气势所伤。 单看她这幅模样,没有人能想到,她其实是在威胁人。 容嬅先是习惯性蹙眉,她不喜欢景昀,当然也不喜欢景昀这幅模样,无论何时何地都装模作样八风不动,说的好听是道尊风范,说的难听就是故作姿态,真是令人反感——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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