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涉险前来,是为了谋划一桩大事。 统领想着大事若成,自己以及家族能得到的利益,如果舅舅能因此对他更加赏识,愿意赐下机缘,或许有可能再前进一大步,成为祭司殿中的一员。 那是多么美好的未来。 统领的嘴角在黑暗中情不自禁翘起,他在笑。 他的笑容是那样短暂,他的眼底浮现出些许茫然,因为他忽然感觉有些奇怪,但问题出在哪里,他又说不出来。 很快,他明白了问题所在。 他的身体还在原地,但是视角变了,乳白色的血喷溅出来,落在地上汨汨流淌,无头的尸首站立在原地,摇摇欲坠。 他有些惘然,并且开始恐惧。 因为他发现,那具摇摇欲坠的无头尸体,原来是他自己的身体。 下一刻,无头尸体轰然倒地,统领的视野暗了下去。在他的头颅不远处,其他魔族夜骑的尸首同样七零八落地堆放在那里,同样身首分离。 苍山之巅,江雪溪黛色的身影静静立在那里。 一个淡金色的阵法以他的落足点为中心,正在徐徐旋转。阵法的纹路非常繁复奇异,带着难以言说的神秘气息。 随着阵法旋转,无形的、强大的力量朝四周飞速扩散开去,最终覆盖了整座苍山。 这样大的阵法,近乎匪夷所思,阵法落成的那一刻,意味着只要阵法不熄,那么整座苍山都完完全全落入了江雪溪的掌控之中。即使是很多普通宗派,集整个宗门之力,都未必有能力布下并且维持住这样的大阵。 但江雪溪只站在这里,阵法就开始自行运转,生生不息。 他立在苍山最高处,没有人能看见他此刻的目光究竟落在哪里,似乎仰望着头顶漆黑浩瀚的星空,又似乎俯视着脚下无边无际的大地。 那些魔族夜骑的存在,江雪溪很早就感知到了。 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什么都不必做。 那些魔族万里挑一的精锐,以及足以排入魔族最前列的强者,在他的脚下仿佛蝼蚁,甚至连阵法的分毫气息都感知不到,就糊里糊涂地死在了阵中,而那不过是阵法最边缘的一点余波,一点无意的波及。 那些阴谋,那些大事,不过是冰雪下的寥寥尘埃而已。 寒风卷起江雪溪的袍袖,星空下,他时时刻刻多情含笑的神色全都不见了,冰白秀丽的面容上只余漠然。 他负起双手,这一瞬间和景昀非常相似。尽管他们的面容并不相同,那种冰霜般的冷淡却如出一辙,却在细微处又有极其微妙的区别。 江雪溪忽然咳了一声。 他的面容变得雪一般毫无血色,那是因为他的境界开始跌落。 大乘巅峰、大乘、炼虚、化神、元婴…… 他的境界不断跌落,识海深处已经不能仅仅用波动来形容了,唯有天翻地覆这个词最为恰当。体内灵脉各处同时传来锥心刺骨的剧痛,仿佛每一寸骨血都要突兀地被剜出身体。 但江雪溪仍然负着手,他的眉稍稍蹙起一点,不像是因为痛苦,更像是在回忆,唇角甚至还带着笑意,仿佛想起了什么愉悦的往事。 大雨倾盆而下。 苍山很少下雨,但今夜这场雨格外大,并且极为突然,乌云沉沉压顶,苍山上空雷霆与闪电轮番交错,声震山野。 但奇异的是,这些异象只出现在苍山上空。 ——大乘境强者境界通天,破境或陨落都会引动天地变幻。 阵法开始剧烈旋转,淡金色的纹路越来越深,最终变成了纯正的金色,它们将天地异象牢牢锁在苍山之内。与此同时,江雪溪的脸色越来越白,开始不停咳嗽,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血从他的唇角源源不断地溢出,他听到夜空里小白难过的啼鸣声,但这啼鸣很快消失在了风里。 他最终抬起双手,认认真真打量着。 这双手修长白皙,一如往常,但江雪溪看得很用心,很新奇。因为现在这是一双凡人的手,没有半点灵力。 良久,他笑了笑,转身朝洞府中走去。 踏入洞府前,江雪溪忽然转身看了一眼。 景昀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她正全心读取着江雪溪的记忆,而江雪溪忽然遥遥看来,正望进她的眼底,仿佛师兄隔着千年的岁月,提前算到了千年后的这一面。 但景昀知道,师兄不是在看现在的她。 他只是单纯地回望了一眼,那一眼的方向,正朝向中州岳山。 确切地说,是岳山上的道殿。 江雪溪收回目光,身影消失在洞府门内。 景昀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从大乘巅峰化作凡人,只需要一瞬之间。 从引气入体再度修至大乘上境需要多久? 江雪溪需要十七年。 他是千年前这片天穹下对道之一字了解第二精深的人,纵然修为尽失,对道法的理解还在,经验还在,他曾记住的数不尽的珍贵典籍还在。旁人修至大乘,需要几百年的岁月,而他只花了十七年。 他的运气当然很好。 他的运气一直很好。 他在毁去忘情道,散尽修为时没有当场身死,已经是最好的运气。 景昀感到面颊上一阵温热。 她没有抬手去摸,因为她一直都很清醒。 景昀知道,那是自己滚落的泪水。 她缓缓直起身,离开了江雪溪的眉心,所有记忆切断,江雪溪的身体在她怀中变得缥缈,逐渐化作银白色的神魂碎片。 . 容嬅坐在车中下首,上首是两只五花大绑的鸡。 她望着这两只师祖留下的鸡,眼底又开始发热,很想掉眼泪,尽管竭力忍耐,但眼泪还是很快淌了出来。 容嬅也说不清楚自己在哭什么。 或许是在哭离去的师祖,哭自己的情思错付,又或许是在哭自己居然还有离开这里的希望,哭自己在景昀面前丢了脸。 许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容嬅哭得很认真,也很伤心。 她伤心地想着,师祖也离开了,难道社稷图中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了吗?上清宗距今已经消亡了千年,就算景玄真遵守诺言带自己离开,可是离开之后没有了师长,一个人孤零零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的眼泪打湿了一条又一条手帕,正当她毁掉第四条手帕,又很熟练地从袖中掏出第五条时,震动从身下传来,容嬅很快稳住身体,两只鸡前辈却咚一声撞到了车壁上。 容嬅顿时将伤感抛到了脑后,她愤怒地掀开车帘,准备朝着苍山方向大喊景玄真你别搞出太大动静,却没来得及喊出口。 因为她发现,这震动不是来自于苍山。 确切地说,不是来自于苍山秘境,而是来自于社稷图。 社稷图在震荡。 容嬅美丽的脸上浮现出愕然的神色,旋即变得凝重起来。 她在社稷图中千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容嬅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她知道一定发生了大事。 她再不迟疑,清喝一声,驾车再度冲入了乱流中。 无尽的漆黑笼罩了整个车厢。 容嬅凝神掐诀,不断变换方向,眼泪却又滚落下来,哭得很伤心。 因为她有些紧张,并且她真的很想师祖。 如果师祖还在,前辈们还在,他们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不能见面,却也足以安心。 想到这里,容嬅更伤心了。 她嚎啕大哭,像个失去庇护的小孩子,然而从始至终,她的手诀都掐的很稳,平稳地避开所有乱流,朝着来路急速归去。 车外罡风猎猎,震耳欲聋。 作者有话说: 周末双更,鞠躬。
第92章 92 绝音徽(十八) ◎她不允许争斗,不允许猜疑,不允许反对◎ 车冲出黑暗, 冲出乱流,冲出凛冽的罡风,来到了离秋城外的原野之上, 最终冲入了离秋城中。 车飞越过长街, 长街上的场景已经恢复如常,人流来往如织,商铺开门迎客。容嬅与景昀动手时留下的一切痕迹都已经不见了,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容嬅从车中飘了出来,她的身法轻灵至极,转瞬间来到了城墙之上。 她立在城墙的垛堞前,这里是离秋城中最高的地方。 离秋城是一座牢笼,一座格外宽敞华丽的牢笼。容嬅在这座城中困了一千年,始终无法离开半步。 但这里又是她的世界, 在离秋城中, 她就是天道, 她就是主宰。 一面水镜缓缓浮现,悬在了容嬅身前的空中。 她伸出手,摘下了手腕上的一条细链。 那是条银链,没有多余的装饰,银链上挂着一枚小小的黄铜铃铛, 看上去很朴素、很简单,和容嬅如仙子般清丽脱俗的妆饰格格不入。 容嬅说:“去。” 她的眼泪已经止住, 面颊上残余的泪珠在风中消散, 唯有眼眶微红, 显得十分柔弱可怜。但她的声音是那样平稳冷静, 没有一丝颤抖。 话音落下的同时, 她扬起手, 将铜铃抛入了水镜之中。 千年之前,容嬅仙子名动九州。许多人都知道,她的琴道十分精妙,但只有寥寥数个大人物才清楚,容嬅的本命法器,是一枚铃铛。 这枚铃铛曾经名列百兵榜第十二,音杀榜第二。 它叫雨霖铃。 失落千年的上清宗音杀至宝,雨霖铃。 . 慕容灼穿过花海中的小径。 千姿百态的花朵盛开,煞是美丽。空中各色花香混杂,变作一种奇异的香气。随着慕容灼朝前行走,小径两旁的花朵摇曳生姿,柔嫩的花瓣向着慕容灼的方向探来,似乎也为她娇艳的容光所倾倒,想要拜伏在她的脚下。 嗤啦! 这是灼烧的声音。 离火涌起,火焰仿佛金红的轻纱,轻柔地披在了慕容灼的身上,那些花朵还没来得及触及她的裙角,就被火焰逸散出的无尽热浪卷入,烧灼殆尽,甚至连一缕青烟、一捧灰烬都没有剩下。 慕容灼朝前走去,甚至没有分神多看一眼。 扶光剑被她提在手中,剑锋上鲜血不断滴落,落在小径旁的泥土里、花瓣上。 前方花海越发广袤美丽,花儿甚至蔓延到了小径上,翠绿的花茎和藤蔓像一张大网,拦在慕容灼的身前。 慕容灼径直走了过去。 她的心情很不好,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走路也会更重更急,镶珠嵌玉的靴子踏过时,小径上的藤蔓和花朵潮水一般褪去,一半是闻风而逃,另一半则是被离火尽数吞噬。 小径的尽头是花海中央的一片湖水,湖中红莲翠叶碧波微漾,岸边有一座精致的木桥,通往湖中小岛。 木桥漆黑,仿佛不久前刚经历过一场大火。 慕容灼没有踏上木桥,她径直踏风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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